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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


  但是,這筆錢在別人收不到,欠債的人有個綠營的營官撐腰,他要不還,錢莊怕麻煩,也不敢惹他。不過此人跟胡雪岩很談得來,不知怎麼發了筆財,讓胡雪岩打聽到了去找他,他表示別人來不行,胡雪岩來另當別論,很慷慨地約期歸清。

  胡雪岩一念憐才,決定拉王有齡一把。他想,反正這筆款子在錢莊已經無法收回,如今轉借了給王有齡,將來能還最好,不能還,錢莊也沒有損失。這個想法也不能說沒有道理,悄悄兒做了,人不知,鬼不覺,一時也不會有人去查問這件事。壞就壞在他和盤托出,而且自己寫了一張王有齡出面的借據送到總管店務的「大夥」那裡。

  「大夥」受東家的委託,如何能容胡雪岩這種「一廂情願」的想法,念在他平日有功,也不追保,請他卷了鋪蓋。這一下在同行中傳了出去,都說他膽大妄為,現在幸虧是五百兩,如果是五千兩、五萬兩,他也這樣擅作主張,豈不把一爿店都弄「倒灶」了?

  為了這個名聲在外,同業間雖知他是一把好手,卻誰也不敢用他。同時又有人懷疑他平日好賭,或許是在賭博上失利,無以為計,飾詞挪用了這筆款子。這個惡名一傳,生路就越加困難了。

  「謝天謝地,」胡雪岩講到這裡,如釋重負似地說,「你總算回來了!不管那筆款子怎麼樣,以你現在的身份,先可以把我的不白之冤,洗刷乾淨。」

  潤濕了雙眼的王有齡,長長歎了口氣:「唉,如果你我沒有今天的相遇,誰會想得到我冥冥中已經害得你好慘。如今──大恩不言謝,你看我該怎麼辦?」

  「這要看你。我如何能說?」

  「不,不!」王有齡發覺自己措詞不妥,趕緊搶著說道,「我不是這意思,我是說,你的事就是我的事。怎麼樣把面子十足掙回來,這我有辦法,現在要問你的是,你今後作何打算?是不是想回原來的那家錢莊?」

  胡雪岩搖搖頭,說了句杭州的俗語:「『回湯豆腐乾』,沒有味道了。」

  「那麼,是想自立門戶?」

  這句話說到了他心裡,但就在要開口承認時,忽然轉念,開一家錢莊不是輕而易舉的事,要本錢也要有人照應。王有齡現在剛剛得了個差使,力量還有限,如果自己承認有此念頭,看他做人極講義氣,為了感恩圖報,一定想盡辦法來幫自己,千斤重擔挑不動而非挑不可,那就先要把他自己壓壞。這怎麼可以?

  有些警惕,胡雪岩便改口了,「我不想再吃錢莊飯。」他說,「你局裡用的人大概不少,隨便替我尋個吃閒飯的差使好了。」

  王有齡欣悅地笑了,學著杭州話說:「閑飯是沒有得把你吃的。」

  胡雪岩心裡明白,他會在海運局裡給他安排一個重要職司,到那時候,好好拿些本事來幫一幫他。把他幫發達了,再跟他借幾千兩銀子出來做本錢,那就受之無愧了。

  吃得酒醉飯飽,沏上兩碗上好的龍井茶,賡續未盡的談興,王有齡提到黃宗漢的為人,把椿壽一案,當作新聞來講,又提到黃撫台難伺候,然後話鋒一轉,接上今日上院謁見的情形。

  「那麼你現在預備怎麼樣呢?」胡雪岩問──意思是問他如何能夠把應運的漕米,盡速運到上海,交兌足額?

  「我有甚麼辦法?只有盡力去催。」

  「難!」胡雪岩搖著頭說,「你們做官的。那曉得人家的苦楚?一改海運,漕丁都沒飯吃了,所以老實說一句,漕幫巴不得此事不成!你們想從運河運米到上海,你急他不急,慢慢兒拖你過限期,你就知道他的厲害了。」

  「啊!」王有齡矍然而起,「照你這一說,是非逾限不可了。那怎麼辦呢?」

  「總有辦法好想。」胡雪岩敲敲自己的太陽穴說,「世上沒有沒有辦法的事,只怕不用腦筋。我就有一個辦法,這個辦法包你省事,不過要多花幾兩銀子──保住了撫台的紅頂子,這幾兩銀子也值。」

  王有齡有些不大相信,但不妨聽他講了再說,便點點頭:「看看你是甚麼好辦法?」

  「米總是米,到那裡都一樣。缺多少就地補充──我的意思是,在上海買了米,交兌足額,不就沒事了嗎?」

  他的話還沒有完,王有齡已經高興得跳了起來:「妙極,妙極!准定這麼辦。」

  「不過有一層,風聲千萬不可洩漏。漕米不是少數,風聲一漏出去,米商立刻扳價,差額太大,事情也難辦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王有齡定定神盤算了一會,問道,「雪岩,你有沒有功名?」

  「我是一品老百姓。」

  「應該去報個捐,那怕是『未入流』,總算也是個官,辦事就方便了。現在我只好下個『關書』──」王有齡又躊躇著說,「也還不知道能不能聘你當『文案』?」

  「慢慢來,慢慢來!」胡雪岩怕他為難,趕緊安慰著他說。

  「怎麼能慢呢?我要請你幫我的忙,總得有個名義才好。」王有齡皺著眉說,「頭緒太多,也只好一樣一樣來。雪岩,你府上還有甚麼人?」

  「一個娘,一個老婆。」

  「那我要去拜見老伯母──」

  「不必,不必!」胡雪岩急忙攔阻,「目前不必。我住的那條巷,轎子部抬不進去的,捨下也沒有個坐處,你現在來不是替我增光,倒是出我的醜。將來再說。」

  王有齡知道他說的是老實話,便不再提此事,站起身來說:「你先坐一坐,我就來。」

  等他回出來時,手裡拿著五十兩一張銀票,只說先拿著用。胡雪岩也不客氣,收了下來,起身告辭,說明天再來。

  「今天就不留你了。明天一早,請你到我局裡,我專誠等你!還有一件,你把府上的地址留下來。」

  胡雪岩住在元寶街,把詳細地址留了下來。王有齡隨後便吩咐高升,備辦四色精緻禮物,用「世愚侄」的名帖,到元寶街去替「胡老太太」請安。高升送了禮回來,十分高興,因為胡雪岩雖然境況不佳,出手極其大方,封了四兩銀子的賞號。

  「我不肯收,賞得太多了。」高升報告主人,「胡少爺非叫我收不可,他說他亦是慷他人之慨。」

  「那你就收下好了。」王有齡心裡在想,照胡雪岩的才幹和脾氣,一旦有了機會,發達起來極快,自己的前程,怕與此人的關係極大,倒要好好用一用他。

  第二天一早,胡雪岩應約而至,穿得極其華麗。高升早已奉命在等候,一見他來,直接領到「簽押房」,王有齡便問:「那家錢莊在那裡?」

  「在『下城』鹽橋。字型大小叫做『信和』。」

  「請你陪我去。你是原經手──那張筆據上是怎麼寫的?請你先告訴我,免得話接不上頭。」

  胡雪岩想了一下,徐徐念道:「立筆據人候補鹽大使王有齡,茲因進京投供正用,憑中胡雪岩向信和錢莊借到庫平足紋五百兩整。言明兩年內歸清,照市行息。口說無憑,特立筆據存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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