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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「你看見沒有?」俞師爺指著「一切經費,不得令官吏經手」這句話說,「朝廷對各省地方官,只會刮地皮,不肯實心辦事,痛心之情,溢於言表!」

  「辦法是訂得不錯,有了這句話,紳士不怕掣肘,可以放手辦事。但凡事以得人為第一,各地的劣紳也不少,如果有意侵漁把持,地方官問一問,便拿上諭來作個擋箭牌,其流弊亦有不可勝言者!」

  俞師爺點點頭說:「浙江不知會派誰?想來戴醇士總有分的。」

  「戴醇士是誰?」王有齡問,「是不是那位畫山水出名的戴侍郎?」

  「對了!正是他。」

  過了幾天,果然邸報載著上諭:「命在籍前任兵部侍郎戴熙,內閣學士朱品芳、朱蘭,湖南巡撫陸費瑔等督辦浙江團練事宜。」陸費瑔不姓陸,是姓陸費,只有浙江嘉興才有這一族。

  「氣運在變了!」俞師爺下一次與王有齡見面時,這樣感歎,「本朝有大征伐,最初是用親貴為『大將軍』,以後是用旗籍大員,亦多是祖上的勳績軍功的世家子弟,現在索性用漢人,而且是文人。此是國事的一大變,不知紙上談兵的效用如何?」

  王有齡想想這話果然不錯,辦團練的大臣,除了浙江省以外,外省的,據他所知,湖南是禮部侍郎曾國藩,安徽是內閣學士呂賢基,此外各省莫不是兩榜進士出身,在籍的一二品文臣主持其事。內閣學士許乃釗甚至奉旨幫辦江南軍務;書生不但握兵權,而且要上戰場了。

  「雪軒兄!」俞師爺又說,「時逢盛世,固然是修來的福分;時逢亂世,也是有作為的人的良機,像我依人作嫁,遊幕終老,可以說此生已矣,你卻不可錯過這個良機!」

  受到這番鼓勵的王有齡,雄心壯志,越發躍然,因而用世之心,格外迫切,朝朝盼望麟佳歸來,謁見奉委之後,好切切實實來做一番事業。

  這天晚上吃過飯,剛剛攤開一張自己所畫的地圖,預備在燈下對照著讀《聖武記》,忽然高升戴著一頂紅纓帽,進門便請安:「恭喜老爺,藩台的委劄下來了!」

  「甚麼?」這時王有齡才發覺高升手中有一封公文。

  「藩台衙門派專人送來的。」說著他把委劄遞了上去。

  打開來一看,是委王有齡做「海運局」的「坐辦」。這個衙門,專為漕米改為海運而設,「總辦」由藩司兼領,「坐辦」才是實際的主持人。王有齡未得正印官,不免失望,但總是一樁喜事,便問:「人呢?」

  那是指送委劄的人,高升答道:「還在外頭。是藩台衙門的書辦。」

  「噢!」他跟高升商量,「你看要不要見他?」

  「見倒不必了。不過要發賞。」

  「那自然,自然。」

  王太太是早就想到了,有人來送委劄必要發賞,一個紅紙包已包好了多日,這時便親自拿了出來。

  高升急忙又替太太請安道喜,夫婦倆又互相道賀。等把四兩銀子的紅包拿了出去,家裡的老媽子、廚子、轎班,得到消息,約齊了來磕頭賀喜,王太太又要發賞,每人一兩銀子。這一夜真是皆大歡喜,只有王有齡微覺美中不足。

  亂過一陣,他才想起一件要緊事,把高升找了來問道:「藩台是不是回來了?」

  「今天下午到了,一到就『上院』,必是撫台交代得很結實,所以連夜把委劄送了來。」

  「那明天一早要去謝委。」

  「是!我已經交代轎班了,謝了委還要拜客,我此刻要在門房裡預備。頂要緊一張拜客的名單,漏一個就得罪人。」

  王有齡非常滿意,連連點頭。等高升退了出去,在門房裡開擬名單,預備手本;他也在上房裡動筆墨,把回杭州謁見黃撫台和奉委海運局坐辦的經過,詳詳細細寫了一封信,告訴在江陰的何桂清。

  信寫完已經十二點,王太太親自伺候丈夫吃了點心,催他歸寢。人在枕上,心卻不靜,一會兒想到要請個人來辦筆墨,一會兒又想到明天謝委,麟藩台會問些甚麼?再又想到接任的日子,是自己挑,還是聽上頭吩咐?等把這些事都想停當,已經鐘打兩下了。

  也不過睡了三個鐘點,便即起身;人逢喜事精神爽,一點都看不出少睡的樣子,到了藩台衙門,遞上手本,麟桂立即請見。

  磕頭謝委,寒暄了一陣;麟桂很坦率地說:「你老哥是撫台交下來的人,我將來仰仗的地方甚多;凡事不必客氣,反正有撫台在那裡,政通人和,有些事你就自己作主好了。」

  王有齡一聽這話,醋意甚濃,趕緊欠身答道:「不敢!我雖承撫台看得起,實在出於大人的栽培;尊卑有別,也是朝廷體制所關,凡事自然秉命而行。」

  「不是,不是!」麟桂不斷搖手,「我不是跟你說甚麼生分的話,也不是推責任,真正是老實話。這位撫台不容易伺候,漕運的事更難辦,我的前任為此把條老命都送掉;所以不瞞你老哥說,兄弟頗有戒心。現在海運一事,千斤重擔你一肩挑了過去,再好都沒有。將來如何辦理,你不妨多探探撫台的口氣。我是垂拱而治,過一過手轉上去,公事只准不駁,豈不是大家都痛快?」

  倒真的是老實話!王有齡心想,照這樣子看,是黃宗漢要來管海運,委自己出個面。麟桂只求不生麻煩,辦得好,「保案」裡少不了他的名字,辦不好有撫台在上面頂著,也可無事,這個打算是不錯的。

  於是他不多說甚麼,只很恭敬地答道:「我年輕識淺,一切總要求大人教導。」

  「教導不敢當。不過海運是從我手裡辦起來的,一切情形,可以先跟你說一說。」

  「是!」他把腰挺一挺,身子湊前些,聚精會神地聽著。

  「我先請問,你老哥預備那一天接事?」

  「要請大人吩咐。」

  「總是越快越好!」麟桂喊道:「來啊!」

  喚來聽差,叫取皇曆來翻了翻,第三天就是宜於上任的黃道吉日;決定就在這天接事。

  「再有一件事要請問,你老哥『夾袋』裡有幾個人?」

  王有齡一個「班底」也沒有,如果是放了州縣缺,還要找俞師爺去找人,海運局的情形不知如何?一時無法作答。就在這躊躇之間,忽然想到了一個人,必須替他留個位置。

  「只有一個人,姓胡,人極能幹。就不知他肯不肯來?」

  「既然如此,海運局裡的舊人,請老哥盡力維持。」

  原來如此!麟藩台是怕他一接事,自己有批人要安插,所以預先招呼;王有齡覺得這位藩台倒是老實人,「我聽大人的吩咐。」他又安了個伏筆,「倘或撫台有人交下來,那時再來回稟大人,商量安置的辦法。」

  「好,好!」麟桂接著便談到海運,「江浙漕米改為海運,由新近調補的江蘇藩司倪良耀總辦。這位仁兄,你要當心他!」

  「噢!」這是要緊地方,王有齡特為加了幾分注意。

  「虧得我們撫台聖眷隆,靠山硬,不然真叫他給坑了!」

  原來倪良耀才具有限,總辦江浙海運,不甚順利,朝廷嚴旨催促,倪良耀便把責任推到浙江,說浙江的新漕才到了六萬余石。其實已有三十幾萬石運到上海;黃宗漢據實奏覆,因而有上諭切責倪良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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