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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「有這個過節兒在那裡,事情便難辦了。倪良耀隨時會找毛病,你要當心。此其一。」

  「是。」王有齡問道:「請示其二。」

  「二呢,我們浙江有些地方也很難弄。尤其是湖州府,地方士紳把持,大戶欠糧的極多。今年新漕,奉旨提前啟運,限期上越發緊迫。前任知府,誤漕撤任,我現在在想……。」

  麟桂忽然不說下去了。這是甚麼意思呢?王有齡心裡思量:莫非要委署湖州府?這也不對啊!州縣班子尚未署過實缺,何能平白開擢?也許是委署湖州府屬的那一縣。果真如此,就太妙了!湖州府屬七縣,漕米最多的烏程、歸安、德清三縣;此三縣富庶有名,一補就先補上一等大縣,幹個兩三年,上頭有人照應,升知府就有望了。

  「總而言之一句話,外面一個倪良耀,裡面一個湖州府,把這兩處對付得好,事情就容易了。其餘的,等你接了事再說吧!」麟桂說到這裡端茶碗送客。

  出了藩台衙門,隨即到撫署謁見。劉二非常親熱地道了喜,接著便說:「上頭正邀了『杭嘉湖』、『寧紹台』兩位道台在談公事,只怕沒有功夫見王大老爺。我先去跑一趟看。」

  果然,黃宗漢正邀了兩個「兵備道」在談出省堵敵的公事;無暇接見,但叫劉二傳下話來:接事以後,好好整頓,不必有所瞻顧。又說,等稍為空一空,會來邀他上院,詳談一切。

  所謂「不必瞻顧」,自是指麟桂而言。把撫、藩兩上司的話合在一起來看,王有齡才知道自己名為坐辦,實在已挑起了總負浙江漕米海運的全責。

  「我跟王大老爺說句私說,」劉二把他拉到一邊,悄悄說道,「上頭有話風出來了:如今軍務吃緊,漕米關係軍食,朝廷極其關切。只要海運辦得不誤限期,這一案中可以特保王某,請朝廷破格擢用。是禍是福,都在王某自己。」

  「真正是,撫台如此看得起我,我不知說甚麼好了。得便請你回一聲,就說我決不負撫台的提拔。」

  劉二答應一定把話轉到。接著悄悄遞過來兩張履歷片陪笑道:「一個是我娘舅,一個是我拜把兄弟,請王大老爺栽培。」

  「好,好!」王有齡一口答應,看也不看,就把條子收了起來。

  由此開始拜客,高升早已預備了一張名單,按照路途近遠,順路而去。駐防將軍、臬司、鹽運使、杭嘉湖道、杭州府都算是上司,須用手本;仁和、錢塘兩縣平行用拜帖,此外是候補的道府、州縣,僅不過到門拜帖,主人照例擋駕,卻跑了一天都跑不完。

  回到家,特為又派人到臬司衙門把俞師爺請來吃便飯,一在把杯小酌,一面說了這天撫、藩兩憲的態度;俞師爺很替他高興,說這個「坐辦」的差使,通常該委候補道,至少也得一名候補知府,以王有齡的身分,派季這個差使,那是逾格的提拔,不該為不得州縣正堂而煩惱。

  這一番話說得王有齡餘憾盡釋,便向他討教接事的規矩,又「要個辦筆墨的朋友」,俞師爺推薦了他的一個姓周的表弟,保證勤快可靠。王有齡欣然接納,約定第二天就下「關書」。

  「還有件事要向老兄請教。」他把劉二的兩張履歷,拿給俞師爺看:「是撫署劉二的來頭,一個是他娘舅,一個是他拜把兄弟。」

  「甚麼娘舅兄弟?」俞師爺笑道,「都是在劉二那裡花了錢的;說至親兄弟,托詞而已!」

  「原來如此!」王有齡又長了一分見識,「想來年長的是『娘舅』,年輕的是『兄弟』。你看看如何安插?」

  「劉二是頭千年老狐狸,不買帳固不可,太買帳也不好──當你老實好欺,得寸進尺,以後有得麻煩。」

  俞師爺代他作主,看兩個人都有「未入流」的功名,年輕的精力較好,派了「押運要員」,年長的坐得住,派在收發上幫忙。處置妥貼,王有齡心悅誠服。

  接事受賀,熱鬧了兩三天,才得靜下心來辦事,第一步先看來往文卷。這時他才知道,黃宗漢奏報,已有三十余萬石漕米運到上海交倪良耀之說,有些不盡不實;實際上大部分的漕米還在運河糧船上,未曾交出,倘或出了意外,責任不輕,得要趕緊催運。

  正在躊躇苦思之時,黃宗漢特為派了個「文巡捕」來,說:「有緊要公事,請王大老爺即刻上院。」到了撫台衙門,先叩謝憲恩,黃宗漢坦然坐受;等他起身,隨即遞了一封公事過來,說道:「你先看一看這道上諭。」

  王有齡知道,這是軍機處轉達的諭旨,稱為「延寄」;不過雖久聞其名,卻還是第一次瞻仰,只見所謂「煌煌天語」,不過普通的宣紙白單帖所寫,每頁五行,每行二十字,既無鈐印,亦無簽押,如果不是那個鈴了軍機處印的封套,根本就不能相信這張不起眼的紙,便是聖旨。

  一面這樣想,一面雙手捧著看完,他的記性好,只看了一遍,就把內容都記住了。

  這道上諭仍舊是在催運漕米,對於倪良耀一再申述所派委員,不甚得力,朝廷頗為不耐,嚴詞切貢,最後指令」該藩司即將浙省運到米石,並蘇省起運未完米石,仍遵迭奉諭旨,趕緊催辦;務令克期放洋。倘再稍有延誤,朕必將倪良耀從重治罪。」

  「我另外接得京裡的信,」黃宗漢說,「從揚州失守以後,守將為防長毛東竄,要放閘泄盡淮水,讓賊舟動彈不得。如果到了高郵、寶應,還要決洪澤湖淹長毛,那時汪洋一片,百姓一起淹在裡面,本年新漕也就泡湯了。為此之故,對海運的漕米,催得急如星火。倪良耀再辦不好,一定摘頂戴,我們浙江也得盤算一下。」

  王有齡極細心地聽著,等聽到最後一句,隨即完全明白,浙江的漕米實在也沒有運足,萬一倪良耀革職查辦,那時無所顧忌,將實情和盤托出,黃撫台奏報不實,這一下出的紕漏可就大了。

  為今之計,除卻儘快運米到上海,由海船承兌足額以外,別無善策。他把這番意思說了出來,黃宗漢的臉上沒有甚麼表示。

  沒有表示就是表示,表示不滿!王有齡心想,除非告訴他,五天或者十天,一定運齊,他是不會滿意的。但自己實在沒有這個把握,只能這樣答道:「我連夜派員去催,總之一絲一毫不敢疏忽。」

  「也只好這樣了。」黃宗漢淡淡地說了這一句,一端茶碗;自己先站起身來,哈一哈腰,往裡走去。

  王有齡大為沮喪。接事數天,第一次見撫台,落得這樣一個局面,不但傷心,而且寒心──黃撫台是這樣對部屬,實在難伺候。

  坐在轎子裡,悶悶不樂;前兩天初坐大轎,左顧右盼的那份得意心情,已消失無餘。想著心事自然也不會注意到經過了那些地方?就在這迷惘恍惚之中,驀地裡兜起一個影子,急忙頓足喊道:「停轎,停轎!」

  健步如飛的轎班不知怎麼回事,拚命煞住腳,還是沖了好幾步才能停住。挾著「護書」跟在轎旁的高升,立即也趕到轎前,只見主人已掀開轎簾,探出頭來,睜大了眼回頭向來路上望。

 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,引起了路人的好奇;紛紛住足,遙遙注視,高升看看有失體統,便輕喊一聲:「老爺!」

  一見高升,王有齡便說:「快,快,有個穿墨布夾袍的,快拉住他。」

  穿黑布夾袍的也多得很,是怎等樣一個人呢?高或矮,胖還是瘦,年紀多大,總要略略說明了,才好去找。

  他還在躊躇,王有齡已忍不得了,拚命拍轎杠,要轎班把它放倒,意思是要跨出轎來自己去追──這越發不象樣了,高升連聲喊道:「老爺,老爺,體統要緊,到底是誰?說了我去找。」

  」還有誰?胡少爺!」

  「啊!」高升拔腳便奔,「胡少爺」是怎麼個人,他聽主人說過不止一遍,腦中早有了極深的印象。

  一路追,一路細察行人,倒有個穿黑布袍的,卻是花白鬍鬚的老者;再有一個已近中年,形容猥瑣,看去不像,姑且請問「尊姓」,卻非姓胡。這時高升有些著急,也不免困惑,他相信他主人與胡雪岩雖失之交臂,卻決不會看錯;然則就此片刻的功夫,會走到那裡去了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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