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胡雪岩 | 上頁 下頁
一九


  「好在向欣然已經追下來了。自收復武昌以來,八戰八克,已拜欽差大臣之命,或許可以收復江寧。」

  這是秦師爺的意見,王有齡不以為然,但撫署的文案,又是初交,不便駁他,只好微笑不答。

  「我倒要請教,倘或蘇常不守,轉眼便要侵入本省。雪軒兄,」黃宗漢很注意地看著他,「可能借箸代籌?」

  這帶點考問的意思在內,他不敢疏忽。細想一想,從容答道:「洪楊軍已成燎原之勢,朝廷亦以全力對付,無奈如向帥雖為名將,尚無用武之地,收復武昌,八戰八克,功勳雖高,亦不無因人成事──」

  「怎麼叫『因人成事』?」黃宗漢打斷他的話問。

  原是句含蓄的話,既然一定要追問,只好實說;王有齡向秦師爺歉意地笑一笑:「說實在的,洪楊軍帶著百姓,全軍東下,向帥在後面攆,不過收復了別人的棄地而已。」

  「嗯,嗯!」黃宗漢點點頭,向秦師爺說:「此論亦不算過苛。」然後又轉眼看著王有齡,示意他說下去。

  「以愚見,如今當苦撐待援,蘇常能抵擋得一陣,朝廷一定會調遣精兵,諸路合圍,那時候便是個相持的局面;勝負固非一時可決,但局面優勢總是穩住了,因此,本省不可等賊臨邊境,再來出兵;上策莫如出境迎敵!」

  黃宗漢凝視著他,突地擊案稱賞:「好一個『出境迎敵』!」

  他在想,出境迎敵,戰火便可不致侵入本省,就無所謂「守土之責」;萬一吃了敗仗,在他入境內,總還有個可以卸責的餘地。這還不說,最妙的是,朝廷一再頒示諭旨,不可視他省的戰事與己無關,務宜和衷共濟,協力防剿,所以出省迎敵正符合上面的意思,等一出奏,必蒙優詔褒答。

  專管奏摺的朱師爺,也覺得王有齡想出來的這四個字很不壞,大有一番文章可做,也是頻頻點頭。

  「辦法是好!」黃宗漢又說,「不過做起來也不容易。練兵籌餉兩事,吃重還在一個餉字!」

  「是!」王有齡說:「有土斯有財,有財就有餉,有餉就有兵──」

  「有兵就有土!」朱師爺接著就了這一句,合座撫掌大笑。

  於是又談到籌餉之道,王有齡認為保持餉源,也就是說,守住富庶之區最關緊要。然後又談漕運,他親身經歷過運河的淤淺,感慨著說,時世的推移,只怕已歷數千年的河運,將從此沒落。而且江南戰火已成燎原,運河更難保暢通,所以漕運改為海運,為勢所必然,惟有早著先鞭。

  這些議論,他自覺相當平實,黃宗漢和那兩位師爺,居然也傾聽不倦。但他忽生警覺,初次謁見撫台,這樣子放言高論,不管話說得對不對,總會讓人覺得他浮淺狂妄,所以有些失悔,直到終席再不肯多說一句話。

  飯後茗聚,黃宗漢才談到他的正事,「好在你剛到省。」他說,「且等見了藩司再說。」

  「是!」王有齡低頭答道,「總要求大人栽培。」

  「好說,好說!」說著已端起了茶碗。

  這是對值堂的聽差暗示,也就是下逐客令,聽差只要一見這個動作,便會拉開嗓子高唱:「送─客─!」

  唱到這一聲,王有齡慌忙起身請安;黃宗漢送了出來,到堂前請留步,主人不肯,直到花廳門口,再三相攔,黃宗漢才哈一哈腰回身而去。

  依然是劉二領著出衙門。王有齡心裡七上八下,看不出撫台的態度,好像很賞識,又好像是敷衍;極想跟劉二打聽一下,但要維持官派,不便跟他在路上談這事,打算著明天叫高升來探探消息。

  繞出大堂,就看見簇新兩盞「王」字大燈籠,一頂藍呢轎子都停在門洞裡。劉二親手替他打開轎簾,等他倒退著坐進轎子,才低聲說道:「王大老爺請放心,我們大人是這個樣子的。要照應人,從不放在嘴上。他自會有話交代藩台──藩台是旗人,講究禮數,王大老爺不可疏忽!」

  「是,是!」王有齡在轎中拱手,感激地說,「多虧你照應,承情之至。」

  由於有了劉二的那幾句話,王有齡這夜才能恬然上床──他自己奇怪,閑了這許多年,也不著急;一旦放缺已有九成把握,反倒左右不放心,這是為了甚麼?在枕上一個人琢瞎了半天,才悟出其中的道理;他這個官不盡是為自己做,還要有以安慰胡雪岩的期望,所以患得患失之心特甚。

  想起胡雪岩便連帶想起一件事,推推枕邊人問道:「太太,今天可有人來過?」

  「你是問那位胡少爺嗎?」王太太是個老實的賢德婦人,「我也是盼望了一天;深怕錯過了,叫老媽子一遍一遍到門口去看。沒有!沒有來過。」

  「這件事好奇怪──」

  「都要怪你!」王太太說,「受人這樣大的恩惠,竟不問一問人家是甚麼人家,住在那裡?我看天下的糊塗人,數你為第一了。」

  「那時也不知道怎麼想來的?」王有齡回憶著當時的情形,「事起突然,總有點兒不信其為真;彷佛做了個好夢,只願這個夢做下去,不願去追根落實,怕那一來連夢都做不成。」

  「如果說是做夢,這個夢做得也太希奇,太好了。」王太太歡喜地感歎著,「那裡想得到在通州又遇上那位何大人!」

  「是啊!多年音問不通,我從前又不大看那些『邸報』和進士題名的『齒錄』,竟不知道何桂清如此得意。」王有齡又說,「想想也是,現成有這麼好一條路子不去走,守在這裡,苦得要命!不好笑嗎?」

  「現在總算快苦出頭了!說來說去,都是老太爺當年種下的善因。就是遇到胡少爺,一定也是老大爺積了陰德。」

  王有齡深以為然,「公門裡面好修行,做州縣官,刑名錢谷一把抓,容易造孽,可是也容易積德。老太爺是苦讀出身,體恤人情,當年真的做了許多好事。」

  「你也要學學老太爺,為兒孫種些福田!」王太太又憂鬱地說,「受恩不可忘報,現在胡少爺蹤影毫無,這件事真急人!」

  「唉!」王有齡比她更煩惱,「你不要再說了!說起來我連覺都睡不著。」

  王太太知道丈夫明日還要起早上藩台衙門,便不再響。到了五更天,悄悄起身,把丫頭老媽子都喚醒了;等王有齡起身。一切都已安排得妥妥貼貼,於是吃過早飯,穿戴整齊,坐著轎子,欣然「上院」。

  上院撲了個空,藩司麟桂為漕米海運的事,到上海去了,起碼得有十天到半個月的功夫,才能回來,王有齡大為掃興,只好用「好事多磨」這句話來自寬自解。

  閑著無事,除了每天在家等胡雪岩以外,便是到臬司衙門去訪俞師爺,打聽時局;京裡發來的邸報常有催促各省辦理「團練」的上諭──這是仿照嘉慶年間,平「白蓮教」之亂所用的堅壁清野之法,委派各省在籍的大員,本乎「守望相助」的古義,自辦鄉團練兵,保衛地方,上諭中規定的辦法是,除了在籍大員會同地方官,邀集紳士籌辦以外,並「著在京各部院堂官及翰、詹、科、道,各舉所知,總期通曉事體,居心公正,素系人望者,責成倡辦,自必經理得宜,輿情允階」。同時又訓勉辦理團練的紳士,說「該紳士等身受厚恩,應如何自固閭裡,為敵愾同仇之計;所有勸諭、捐貲、浚濠、築寨各事,總宜各就地方情形,妥為佈置。一切經費,不得令官吏經手。如果辦有成效,即由該督撫隨時奏請獎勵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