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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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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有齡抬眼一望,便覺異樣,劉二已迥不似剛進去時,那種一步懶似一步的神情,如今是腳步匆遽,而且雙眼望著自己這面,彷彿有甚麼緊要消息急於來通知似地。 這一下,他也精神一振,且迎著劉二,只見他奔到面前,先請了個安,含笑說道:「王大老爺!請門房裏坐。」 何前倨而後恭?除掉王有齡主僕,門房裏的,還有一直在那裏的閒人,無不投以驚異的神色,有些就慢慢地跟了過來,想打聽一下,這位戴「水晶頂子」的七品官兒,是何來歷?連撫台衙門赫赫有名的劉二爺都對他這樣客氣? 等進了門房,劉二奉他上坐,倒上茶來,親手捧過去,一面問道:「王大老爺公館在那裏?」 「在清和坊。」王有齡說了地址;劉二叫人記了下來。 「是這樣,」他說:「上頭交代,說手本暫時留下;此刻司道都在,請王大老爺進去,只怕沒有功夫細談。今天晚上請王大老爺過來吃個便飯,也不必穿公服。回頭另外送帖子到公館裏去!」 「喔,喔!」王有齡從容答道,「撫台太客氣了!」 「上頭又說,王大老爺是同鄉世交,不便照一般的規矩接見。晚上請早些過來,我在這裏伺候;請貴管家找劉二接帖就是了。」 高升這時正站在門外,聽他這一說,便悄悄走了進去;王有齡看見了喊道,「高升,你來見見劉二爺。」 「劉二爺!」高升請了個安。 劉二回了禮。跟班聽差,客氣些都稱「二爺」,所以劉二不管他行幾,回他一聲:「高二爺!」又說,「都是自己人,有甚麼事只管招呼我,不必客氣!」 「是,是!將來麻煩劉二爺的地方一定很多,請多關照。」 這時王有齡已站起身,劉二便喊:「看!王大老爺的轎子在那裏,快抬過來。」 他的那頂藍呢大轎、一直停在西轅門外;等抬到大門,王有齡才踱著八字步,走了出去,劉二哈著腰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。那些司道的從人轎班,看劉二比伺候「首縣」還要巴結,無不側目而視,竊竊私議。 回家不久,果然送來一份黃宗漢的請帖,王有齡自然準時赴宴。雖然劉二已預先關照,只穿便衣;他卻不敢把撫台的客氣話當真,依舊穿公服,備手本,只不過叫高升帶著衣包備用。 到了撫台衙門下轎,劉二已經等在那裏,隨即把他領到西花廳,說一聲:「王大老爺請坐,等我到上面去回。」 沒有多少時候,聽得靠裏一座通上房的側門外面,有人咳嗽,隨後便進來一個聽差,一手托著銀水煙袋,一手打開棉門簾,王有齡知道黃宗漢出來了,隨即站起,必恭必敬地立在下方。 黃宗漢穿的是便衣,驢臉獅鼻,兩頰凹了下去,那雙眼睛顧盼之間,看到甚麼就是死盯一眼,一望而知是個極難伺候的人物。王有齡不敢怠慢,趨蹌數步,迎面跪了下去,報名請安。 「不敢當,不敢當!」黃宗漢還了個揖;他那聽差便來扶起客人。 主人非常客氣,請客人「升匟」;王有齡謙辭不敢,斜著身子在下方一張椅子上坐下。黃宗漢隔一張茶几坐在上首相陪。 「我跟根雲,在同年中感情最好。雪軒兄既是根雲的總角之交,那就跟自己人一樣,何況又是同鄉,不必拘泥俗禮!」 「承蒙大人看得起,實在感激,不過禮不可廢。」王有齡說,「一切要求大人教導!」 「那裏!倒是我要借重長才——」 從這裏開始,黃宗漢便問他的家世經歷;談了一會,聽差來請示開席,又說陪客已經到了。 「那就請吧!」主人起身肅客,「在席上再談。」 走到裏間,兩位陪客已在等候;都是撫署的「文案」、一個姓朱的管奏摺,一個姓秦的管應酬文字。兩個人都是舉人,會試不利,為黃宗漢邀來幫忙。 這一席自然是王有齡首座、怎麼樣也辭不了的。但論地位,論功名,一個捐班知縣高踞在上,總不免侷促異常。幸好他讀了幾部實用的書在肚子裏;兼以一路來正趕上洪楊軍長驅東下,見聞不同,所以席上談得很熱鬧,把那自慚形穢的感覺掩蓋過去了。 酒到半酣,聽差進來向黃宗漢耳邊低聲說了一句,只聽他大聲答道:「快拿來!」 拿來的是一角蓋著紫泥大印的公文,拆開來看完,他順手遞了給「朱師爺」;朱師爺卻是看不到幾行,便皺緊了雙眉。 「江寧失守了。」黃宗漢平靜地對王有齡說:「這是江蘇巡撫來的咨文。」 「果然保不住!」王有齡喟然問道:「兩江總督陸大人呢?」 「殉難了。死得冤枉!」黃宗漢說,「長毛用地雷攻破兩處城牆,進城以後,上元縣劉令,奮勇抵抗,長毛不支,已經退出;不想陸制軍從將軍署回衙門,遇著潰散的長毛,護勇、轎班,棄轎而逃。陸制軍就這麼不明不白死在轎子裏!唉,太冤枉了!」 黃宗漢表面表現得十分鎮靜,甚至可說是近乎冷漠,其實是練就了的一套矯情鎮物的功夫,他的內心也很緊張,尤其是想到常大淳、蔣文慶、陸建瀛等人,洪楊軍一路所經的督撫,紛紛陣亡——地方大吏起居八座,威風權勢,非京官可比,但一遇到戰亂,守土有責,非與城同存亡不可,像陸建瀛,即使不為洪楊軍所殺,能逃出一條命來,也逃不脫革職拿問,喪師失地的罪名,到頭來還是難逃一死,想到這裏,黃宗漢不免驚心。 又說了陣時局,行過兩巡酒,他忽然問王有齡:「雪軒兄,你的見聞較為真切;照你看,江寧一失,以後如何?」 王有齡想了想答道:「賊勢異常猖獗,而江南防務空虛,加以江南百姓百餘年不知兵革,人心浮動,蘇、常一帶,甚為可慮。」 「好在向欣然已經追下來了。自收復武昌以來,八戰八克,已拜欽差大臣之命,或許可以收復江寧。」 這是秦師爺的意見,王有齡不以為然,但撫署的文案,又是初交,不便駁他,只好微笑不答。 「我倒要請教,倘或蘇常不守,轉眼便要侵入本省。雪軒兄,」黃宗漢很注意地看著他,「可能借箸代籌?」 這帶點考問的意思在內,他不敢疏忽,細想一想,從容答道:「洪楊軍已成燎原之勢,朝廷亦以全力對付;無奈如向帥雖為名將,尚無用武之地,收復武昌,八戰八克,功勳雖高,亦不無因人成事——」 「怎麼叫『因人成事』?」黃宗漢打斷他的話問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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