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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


  「再告訴你句話:黃撫台奉旨查問,奏覆上去,說椿壽『因庫款不敷,漕務棘手,致肝疾舉發,因而自盡,並無別情。』這『並無別情』四個字,豈是隨便說得的?只要有了『別情』,不問『別情』為何,皆是『欺罔』的大罪,不殺頭也得坐牢;全靠何學台替他隱瞞,你想想看,這是替他擔了多大的干係?」

  一聽這話,王有齡倒有些替何桂清擔心,因為幫著隱瞞,便是同犯「欺罔」之罪,一旦事發,也是件不得了的事。

  俞師爺再厲害,也猜不到他這一樁心事,只是為老朋友高興,拍著他的肩說,「你快上院投信去吧!包你不到十天,藩司就會『掛牌』放缺。到那時候,我好好薦個同鄉給你辦刑名。」

  「對了!」王有齡急忙拱手稱謝,「這件事非仰仗老兄不可,刑、錢兩友,都要請老兄替我物色。」

  「有,有!都在我身上。快辦正事去吧!」

  於是王有齡當天就上藩署稟到,遞上手本,封了四兩銀子的「門包」。候補州縣無其數,除非有大來頭,藩司不會單獨接見;王有齡也知道這個規矩,不過因為照道理必應有此一舉,所以聽得門上從裡面回出來,說聲:「上頭身子不舒服,改日請王老爺來談。」隨即道了勞,轉身而去。

  藍呢轎子由藩司前抬到佑聖觀巷撫台衙門,轎班一看照牆下停了好幾頂綠呢大轎,不敢亂闖,遠遠地就停了下來,王有齡下了轎,跟高升交換了一個眼色,一前一後,走入大門;撫台衙門的門上,架子特別大,一看王有齡的「頂戴」,例知是個候補州縣,所以等高升從拜匣裡拿出手本遞去,連正眼鬱不著他,喊一聲,「小八子,登門簿!」

  那個被呼為「小八子」的,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,但架子也不小,向高升說道:「把手本拿過來!」

  在藩台衙門,手本遼往裡遞一遞;在這裡聯手本都是白費,好在高升是見過世面的,不慌不忙摸出個門包;遞了給門上──他接在手裡掂了掂,臉色略略好看了些,問一句:「貴上尊姓?」

  「敝上姓王!」高升把何桂清的信取出來:「有封信,拜託遞一遞。」

  看在門包的分上,那門上似乎萬般無奈地說:「好了,好了,替你去跑一趟。」

  他懶洋洋地地站起身,順手抓了頂紅纓帽戴在頭上,一直往裡走去。撫台衙門地方甚大,光是中間那條甬道就要走好半天,王有齡便耐心等著。但這一等的時間實在太久了,不但他們主僕忐忑不安,連門房裡的人也都詫異:「怎麼回事,劉二爺進去了這半天還不出來?」

  「也許上頭有別的事交代。」

  這是個合理的猜測,王有齡聽在耳朵裡,涼了半截,黃宗漢根本就不理何桂清的信,更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裡!否則決不會把等候謁見的人,輕擱在一邊;管自己去交代別的事。

  「劉二爺出來了!」高升悄悄說道。

  王有齡抬眼一望,便覺異樣,劉二已迥不似剛進去時的那種一步懶似一步的神情,如今是腳步匆遽,而且雙眼望著自己這面,彷佛有甚麼緊要消息急於來通知似地。

  這一下,他也精神一振,且迎著劉二,只見他奔到面前,先請了個安,含笑說道:「王大老爺!請門房裡坐。」

  何前倨而後恭?除掉王有齡主僕,門房裡的,還有一直在那裡的閒人,無不投以驚異的神色,有些就慢慢地跟了過來,想打聽一下,這位戴「水晶頂子」的七品官兒,是何來歷?連撫台衙門赫赫有名的劉二爺都對他這樣客氣?

  等進了門房,劉二奉他上坐,倒上茶來,親手捧過去,一面問道:「王大老爺公館在那裡?」

  「在清和坊。」王有齡說了位址,劉二叫人記了下來。

  「是這樣,」他說:「上頭交代,說手本暫時留下;此刻司道都在,請王大老爺進去,只怕沒有功夫細談。今天晚上請王大老爺過來吃個便飯,也不必穿公服。回頭另外送帖子到公館裡去!」

  「喔,喔!」王有齡從容答道,「撫台太客氣了!」

  「上頭又說,王大老爺是同鄉世交,不便照一般的規矩接見。晚上請早些過來,我在這裡伺候,請貴管家找劉二接帖就是了。」

  高升這時正站在門外,聽他這一說,便悄悄走了進去;王有齡看見了喊道,「高升,你來見見劉二爺。」

  「劉二爺!」高升請了個安。

  劉二回了禮。跟班聽差,客氣些都稱「二爺」,所以劉二不管他行幾,回他一聲:「高二爺!」又說,「都是自己人,有甚麼事只管招呼我,不必客氣!」

  「是,是!將來麻煩劉二爺的地方一定很多,請多關照。」

  這時王有齡已站起身,劉二便喊:「看!王大老爺的轎子在那裡,快抬過來。」

  他的那頂藍呢大轎、一直停在西轅門外;等抬到大門,王有齡才踱著八字步,走了出去,劉二哈著腰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。那些司道的從人轎班,看劉二比伺候「首縣」還要巴結,無不側目而視,竊竊私議。

  回家不久,果然送來一份黃宗漢的請帖,王有齡自然準時赴宴。雖然劉二已預先關照,只開便衣;他卻不敢把撫台的客氣話當真,依舊穿公服,備手本,只不過叫高升帶著衣包備用。

  到了撫台衙門下轎,劉二已經等在那裡、隨即把他領到西花廳,說一聲:「王大老爺請坐,等我到上面去回。」

  沒有多少時候,聽得靠裡一座通上房的側門外面,有人咳嗽,隨後便進來一個聽差,一手托著銀水煙袋,一手打開棉門簾,王有齡知道黃宗漢出來了,隨即站起,必恭必敬地立在下方。

  黃宗漢穿的是便衣,驢臉獅鼻,兩頰凹了下去,那雙眼睛顧盼之間,看到甚麼就是死盯一眼,一望而知是個極難伺候的人物。王有齡不敢怠慢,趨蹌數步,迎面跪了下去,報名請安。

  「不敢當,不敢當!」黃宗漢還了個揖;他那聽差便來扶起客人。

  主人非常客氣,請客人「升炕」;王有齡謙辭不敢,斜著身子在下方一張椅子上坐下。黃宗漢隔一張茶几坐在上首相陪。

  「我跟根雲,在同年中感情最好。雪軒兄既是根雲的總角之交,那就跟自己人一樣,何況又是同鄉,不必拘泥俗禮!」

  「承蒙大人看得起,實在感激,不過禮不可廢。」王有齡說,「一切要求大人教導!」

  「那裡!倒是我要借重長才──」

  從這裡開始,黃宗漢便問他的家世經歷;談了一會,聽差來請示開席,又說陪客已經到了。

  「那就請吧!」主人起身肅容,「在席上再談。」

  走到里間,兩位陪客已在等候;都是撫署的「文案」、一個姓朱的管奏摺,一個姓秦的管應酬文字。兩個人都是舉人,會試不利,為黃宗漢邀來幫忙。

  這一席自然是王有齡首座、怎麼樣也辭不了的。但論地位,論功名,一個捐班知縣高踞在上,總不免局促異常。幸好他讀了幾部實用的書在肚子裡;兼以一路來正趕上洪楊軍長驅東下,見聞不同,所以席上談得很熱鬧,把那自慚形穢的感覺掩蓋過去了。

  酒到半酣,聽差進來向黃宗漢耳邊低聲說了一句,只聽他大聲答道:「快拿來!」

  拿來的是一角蓋青紫泥大印的公文,拆開來看完,他順手遞了給「朱師爺」;朱師爺卻是看不到幾行,便皺緊了雙眉。

  「江寧失守了。」黃宗漢平靜地對王有齡說:「這是江蘇巡撫來的諮文。」

  「果然保不住!」王有齡喟然問道:「兩江總督陸大人呢?」

  「殉難了。死得冤枉!」黃宗漢說,「長毛用地雷攻破兩處城牆,進城以後,上元縣劉令,奮勇抵抗,長毛不支,已經退出;不想陸制軍從將軍署回衙門,遇著潰散的長毛,護勇、轎班,棄轎而逃。陸制軍就這麼不明不白死在轎子裡!唉,太冤枉了!」

  黃宗漢表面表現得十分鎮靜,甚至可說是近乎冷漠,其實是練就了的一套矯情鎮物的功夫,他的內心也很緊張,尤其是想到常大淳、蔣文慶、陸建瀛等人,洪楊軍一路所經的督撫,紛紛陣亡──地方大吏起居八座,威風權勢,非京官可比,但一遇到戰亂,守土有責,非與城同存亡不可,像陸建瀛,即使不為洪楊軍所殺,能逃出一條命來,也逃不脫革職拿問,喪師失地的罪名,到頭來還是難逃一死,想到這裡,黃宗漢不免驚心。

  又說了陣時局,行過兩巡酒,他忽然問王有齡:「雪軒兄,你的見聞較為真切;照你看,江寧一失,以後如何?」

  王有齡想了想答道:「賊勢異常猖獗,而江南防務空虛,加以江南百姓百餘年不知兵革,人心浮動,蘇、常一帶,甚為可慮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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