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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胡雪巖 | 上頁 下頁
一六


  從這天起,王有齡就在客店裏「閉戶讀書」,把一部《皇朝經世文編》中,談鹽法、河務、漕運的文章,翻覆研讀,一個字都不肯輕易放過。他對湖南安化陶文毅公陶澍的政績,原就敬仰已久;此時看了那些奏議、條陳,瞭解了改革鹽法漕運的經過,越發嚮往。同時也有了一個心得,興利不難,難於除弊!「篳路藍縷,以啟山林」,只要功夫用到了,自能生利;但已生之利,為人侵漁把持,弊端叢生,要去消除,便成了侵害人的「權利」,自會遭遇到極大的反抗阻撓。他看陶澍的整頓鹽務,改革漕運,論辦法也不過實事求是;期於允當,並沒有甚麼了不得的地方;所可貴的是,他的除弊的決心與魄力。

  這又歸結到一個要點:權力。王有齡在想:俗語說的「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」,話實在不錯;不過這個道理要從反面來看,有權在手,不能有所作為,庸庸碌碌,隨波逐流,則雖未作惡,其惡與小人相等,因為官場弊端,就是在此輩手中變得根深蒂固,積重難返的。

  由於有用世之志,不得不留意時局;正好客店裏到了一個湖北來的差官,就住在他間壁,客中寂寞,攜酒宵夜,談起兩湖的情形,王有齡才知道洪楊軍攻長沙不下,克寧鄉、益陽,擄掠了幾千艘民船,出臨資口,渡洞庭湖,佔領岳州,乘勝東下,十一月陷漢陽,十二月裏省城武昌也淪陷了!巡撫常大淳、學政、藩司、臬司、提督、總兵,還有道員、知府、知縣、同知,幾乎全城文武,無不殉難。說到悲慘之外,那差官把眼淚掉落在酒杯裏。

  王有齡也為之慘然停杯。常大淳由浙江巡撫調湖北,還不到一年;他在杭州曾經見過,純粹是個秉性仁柔的書生,只因為在浙江巡撫任內平治過海盜,朝廷當他會用兵,調到湖北去阻遏洪楊軍,結果與城同亡,說起來死得有點冤枉。

  但是,地方官守土有責,而且朝廷已有旨意,派在籍大臣辦理「團練」,以求自保;生逢亂世,那裏管得到文是文,武是武?必須得有「上馬殺賊,下馬草露布」的本事,做官才能出人頭地。有了這層省悟,王有齡又到琉璃廠去買了些《聖武記》之類談征戰方略、練兵籌餉的書,預備利用旅途,好好看他一遍。

  依照約定的日子,正月初七一早,由陸路自京師動身,經長辛店一直南下,出京除了由天津走海道以外,水陸兩途在山東邊境的德州交會,運河自京東來,過此偏向西南,經臨清、東昌南下;陸路自京西來,過此偏向東南,由平原、禹城、泰安、臨沂,進入江蘇省境,到清江浦,水陸兩途又交會了。

  ***

  王有齡陸路走了二十天,在整天顛簸的大車中,依舊手不釋卷;到晚宿店,豆大油燈下還做筆記。就這樣把《經世文編》、《聖武記》、《西夷四州志》都已看完。有時車中默想,自覺內面漕、鹽、兵事;外面夷情洋務,大致都已瞭然於胸。

  他在路上早就打算好了。車子講定到王家營子,渡過黃河就是清江浦,由此再雇船沿運河直放杭州;為了印證所學,不妨趁此棄車換船的機會,在清江浦好好住幾天——這個以韓信而名聞天下的古淮陰,是南來水陸要衝的第一大碼頭,江南河道總督專駐此地,河務、漕運、以及淮鹽的運銷,都以此地為樞紐,能夠實地考察一番,真個「勝讀十年書」。

  那知來到王家營子,就聽說「長毛」造反,越發猖獗;一到清江浦,立刻就能聞到一種風聲鶴唳的味道,車馬絡繹,負載著亂糟糟的傢具雜物;衣冠不整,口音雜出的異鄉人,不計其數,個個臉上有驚惶憂鬱的神色,顯而易見的,都是些從南面逃來的難民。

  「老爺!」高升悄悄說道,「大事不妙!我看客店怕都客滿了。帶著行李去瞎闖,累贅得很。你老先在茶館坐一坐,看好了行李,我找店,找妥當了再來請老爺過去。」

  「好,好!」王有齡抬頭一望,路南就是一家大茶館,便說,「我就在這裏等。」

  到了茶館,先把行李堆在一邊,開發了挑伕,要找座頭休息;舉目四顧,亂哄哄一片,只有當門之處一張直擺的長桌子空著。高升便走過去拂拂凳子上的塵土說道:「老爺請這裏坐!」

  他是北方人,沒有在南方水路上走過,不懂其中的規矩;王有齡卻略微有些知道,那張桌子叫「馬頭桌子」,要漕幫裏的「龍頭」才有資格坐,所以慌忙拉住高升:「這裏坐不得!」

  「噢!」高升一楞。

  王有齡此時無法跟他細說,同時茶博士也已趕了來招呼他與人拼桌。高升見安頓好了,也就匆匆自去。王有齡喝著茶,便向同桌的人打聽消息。

  消息壞得很!自武昌淪陷,洪楊軍扣了大小船隻一萬多艘。把一路上所擄掠來的金銀財貨,軍械糧食,都裝了上去;又裹脅了幾十萬老百姓,沿著長江兩岸,長驅而東,所過州縣,無不大搶特搶。就這樣一直到了廣濟縣的武穴鎮,跟兩江總督陸建瀛碰上了。

  湖北不歸兩江總督所管,陸建瀛是以欽差大臣的身份,出省迎敵;綠營暮氣沉沉,早已不能打仗,新招募的兵又沒有多少,那經得住洪楊軍如山洪暴發般順流直衝,以致節節敗退。

  這時洪楊軍的水師,也由九江,過湖口、彭澤,到了安徽省境;守小孤山的江蘇按察使,棄防而逃,這一下省城安慶的門戶洞開。安徽巡撫蔣文慶只有兩千多兵守城,陸建瀛兵敗過境,不肯留守,直回江寧;蔣文慶看看保不住,把庫款、糧食、軍火的一部分,移運廬州,自己堅守危城。其時城裏守卒已經潰散,洪楊軍輕而易舉地破了城,蔣文慶被殺於撫署西轅門。這是十天前的事。

  「十天前?」王有齡大驚問道:「那麼現在『長毛』到了甚麼地方了呢?」

  「這可就不知道了。」那茶客搖搖頭,愁容滿面地,「蕪湖大概總到了。說不定已到了江寧。」

  王有齡大驚失色!洪楊軍用兵能如此神速?他有點將信將疑。但稍為定一定心來想,亦無足奇;這就是他在旅途中讀了許多書的好處,自古以來,長江以上游荊州為重鎮,上游一失,順流東下,下游一定不保,所以歷史上南朝如定都金陵,必遣大將鎮荊襄,保上游;而荊襄有變,金陵就如俎上之肉,此所以桓溫在荊州,東晉君臣,寢食難安,而南唐李氏以上游早失,終於為宋太祖所平。

  這一下,他對當前的形勢得失,立刻便有了一個看法,朝中根本無知將略的人,置重兵於湖廣、河南、防洪楊北上;卻忽略了江南的空虛,這是把他們逼向東南財賦之區,實在是極大的失策。

  照這情形看,金陵遲早不保。他想到何桂清,一顆心猛然往下一沉,隨即記起,何桂清不在金陵,抹一抹額上的汗,鬆口氣失聲自語:「還好,還好!」

  同桌的茶客抬起憂鬱的雙眼望著他,他才發覺自己的失態,便陪著笑說,「我想起一個好朋友,他——,」王有齡忽然問道:「請問,學台衙門,可是在江陰?」

  「我倒不大清楚。」那人答道:「江蘇的大官兒最多,真搞不清甚麼衙門在甚麼地方?」

  「怎麼搞不清。」鄰桌上有人答話,「不錯,江蘇的大官最多;不過衙門都在好地方。」他屈著手指數道:「從清江浦開始數好了,南河總督駐清江浦,漕運總督駐淮安;兩江總督、駐防將軍、江寧藩司駐江寧;江蘇巡撫、江蘇藩司駐蘇州;學政駐江陰,兩淮鹽政駐揚州。」

  果然是在江陰。王有齡心裏在盤算,由運河到了揚州,不妨沿江東去,到江陰看一看何桂清,然後再經無錫、蘇州、嘉興回杭州,也還不遲。

  剛剛盤算停當,高升氣喘吁吁地尋了來了,他好不容易才覓著一間房,雖丟了定錢在那裏,去遲了保不定又為他人所得,兵荒馬亂,無處講理,所以催著主人快走。

  於是王有齡起身付了茶錢,主僕兩人走出店來,攔著一名挑伕,把笨重箱籠挑了一擔;高升背了舖蓋捲;其餘帽籠之類的輕便什物,便由王有齡親手拿著,急匆匆趕到客店。是一間極狹窄的小屋,而且靠近廚房,油煙瀰漫,根本不宜作為客房;可是看到街上那些扶老攜幼,徬徨不知何處可以容身的難民,王有齡便覺得這間小屋簡直就是天堂了。

  「你呢?」他關切地問高升,「也得找個舖才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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