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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幫忙無非「有錢出錢,有力出力」,但出錢的不過十兩、八兩銀子,倒是出力的幫忙得大。年下公事特忙,部裡從司官到書辦,知道各省差官,以及本人來候選捐納,謀幹前程的,都希望提前辦理;在京裡過年,賠貼盤纏,空耗辰光還不說,有些限期的公事,耽誤了還有處分。所以這時是留難需索,擇肥而噬的好機會,現在為了幫同事的忙,他們私下定了章程,出了「公價」,凡是想限期辦妥的公事,除了照平時的行市納規費以外,另外看情況加送若干,多下的錢就歸那遭禍的書辦所得。對外人來說,這比自己去撞木鐘,輾轉托人,重重剝削要便宜得多。

  高升從琉璃廠的筆墨莊裡得到了這個消息,又去找熟人打聽,果有其事,匆忙回來說與王有齡。就托那個熟人,代為接洽,說定了價錢;一共四百八十兩銀子,加捐為候補州縣,分發浙江。其中三分之二「正項」,三分之一是「雜費」,打成兩張銀票,正項自己去繳,雜費托經手人轉交,不過五天功夫,就把簇新的一張「部照」和稱為「實收」的捐納交銀收據都拿到手了。

  這件大事倒辦好了,長行回南,卻頗費周章。急景凋年,車船都不大願意做此一筆買賣。王有齡便又跟高升商議,大事已妥,隨時可走,也不爭在這幾天,不如過了「破五」再說。高升原是為主人打算,唯命是從,當時便先訂好了兩輛大車,付了一半車價,約定開年初七、宜於長行的黃道吉日動身。

  這時京裡除了軍機處,大小衙門,都已封印。滿街都是匆匆忙忙的行人,有的憂容滿面,四處告幫過年;有的提著燈籠,星夜討債。王有齡卻是心定神閑,每天由高升領著,到各處去閒逛──他在京裡也有些熟人,但一則年節下大家都忙,不便去打攪;二則帶的土儀不多,空手登門拜訪,於禮不合;三則是他自己覺得現在境況不佳,不如不見,等將來得意了,歡然道故,才有人情酬醉之樂。因此,除了極少的一兩家至親,登門一揖以外,其餘同鄉親友那裡,一概不去。

  到了大年三十,會館裡的執事邀去過年,吃完年夜飯,廳上拉開桌子,搖攤的搖攤,推牌九的推牌九,王有齡不好此道,早早回到了西河沿客店。高升是他事先放了他假的,不在客店;夥計替他撥旺了爐火,沏了熱茶,枯坐無聊,又弄了酒來喝,無奈「獨醉不成歡」,有心摘一朵野花,點綴佳節,想想自己已是「父母官」的身份,怕讓高升發覺了瞧不起。「八大胡同」倒是近在咫尺,但「清吟小班」是有名的銷金窩──這一年異遇甚多,保不定又逢一段奇緣,那一下,五百年前的風流債還不情,豈不辜負了胡、何二人的盛情厚望?

  在滿街爆竹聲中,王有齡一個人悄悄地睡下了;卻是怎麼樣也沒有睡意。通前澈後,細思平生,有淒涼,也有歡欣;有感慨,卻更多希望。他在想,不走何桂清那樣的「正途」,已是輸人一著;但也不能就此認輸,一個人總要能展其所長,雖說書沒有讀得何桂清好,但從小跟在父親身邊,瞭解民生,熟悉吏治,以及吃苦耐勞,習於交接,卻不是那班埋首窗下,不通世務的書生可比。「世事洞明皆學問」,妄自菲薄,志氣消沉,聰明才智也就灰塞萎縮了。於今逢到大好機會,又正當國家多事,明主求治之際,風塵俗吏的作為,亦未見得會比金馬玉堂的學士遜色!

  轉念到此,頓時浮起一片要做一番事業的雄心壯志。但以大器自期,覺得肚子裡的貨色還不夠──不是同賦文章,而是於國計民生有關的學問。

  因此年初一那天逛琉璃廠,別人買吃的、玩的,王有時像那些好書成癖的名士一樣,只在書鋪裡坐。王有齡此時的氣度服飾,已非昔比;掌櫃的十分巴結,先拜了年,擺上果盤,然後請教姓氏、鄉里、科名。

  「敝姓王,福建;秋闈剛剛僥倖。」王有齡的口氣是自表新科舉人,好在「王」是大姓,便冒充了也不怕拆穿。

  「喔,喔!王老爺春風滿面,本科一定『聯捷』。預賀,預賀!」

  「謝謝。『場中莫論文』,看運氣罷了。」

  「王老爺說得好一口官話;想來隨老太爺在外多年?」

  「是的。」王有齡心想,再盤問下去要露馬腳了,便即問道:「可有甚麼實用之學的好書?」

  「怎麼沒有?」那掌櫃想了想,自己從書架子取了部新書來,「這部書,不知王老爺有沒有?」

  一看是賀長齡的《皇朝經世文編》,王有齡久聞其名,欣然答道:「我要一部。」

  「這部書實在好。當今講究實學,讀熟了這部書,殿試策論一定出色。」

  「有沒有『洋務』上的書?」

  「講洋務,有部貴省林大人譯的書,非看不可。」

  那是林則徐編的《西夷四州志》,王有齡也買了。書店掌櫃看出王有齡所要的是些甚麼書;牽連不斷,搬出一大堆來,一時也無暇細看內容,好在價錢多還公道,便來者不拒,捆載而歸。

  從這天起,王有齡就在客店裡「閉戶讀書」,把一部《皇朝經世文編》中,談鹽法、河務、漕運的文章,翻覆研讀,一個字都不肯輕易放過。他對湖南安化陶文毅公陶澍的政績,原就敬仰已久;此時看了那些奏議、條陳,瞭解了改革鹽法槽運的經過,越發嚮往。同時也有了一個心得,興利不難,難於除弊!「篳路藍縷,以啟山林」,只要功夫用到了,自能生利;但已生之種,為人侵漁把持,弊端叢生,要去消除,便成了侵害人的「權利」,自會遭遇到極大的反抗阻撓。他看陶澍的整頓鹽務,改革漕運,論辦法也不過實事求是;期於允當,並沒有甚麼了不得的地方;所可貴的是,他的除弊的決心與魄力。

  這又歸結到一個要點:權力。王有齡在想:俗語說的「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」,話實在不錯。不過這個道理要從反面來看,有權在手,不能有所作為,庸庸碌碌,隨波逐流,則雖未作惡,其惡與小人相等,因為官場弊端,就是在此輩手中變得根深蒂固,積重難返的。

  由於有用世之志,不得不留意時局;正好客店裡到了一個湖北來的差官,就住在他間壁,客中寂寞,攜酒宵夜,談起兩湖的情形,王有齡才知道洪楊軍攻長沙不下,克寧鄉、益陽,擄掠了幾千艘發船,出臨資口,渡侗庭湖,佔領岳州,乘勝東下,十一月陷漢陽,十二月裡省城武昌也淪陷了!巡撫常大淳、學政、藩司、臬司、提督、總兵,還有道員、知府、知縣、同知,幾乎全城文武,無不殉難。說到悲慘之外,那差官把眼淚掉落在酒杯裡。

  王有齡也為之慘然停杯。常大淳由浙江巡撫調湖北,還不到一年;他在杭州曾經見過,純粹是個秉性仁柔的書生,只因為在浙江巡撫往內平治過海盜,朝廷當他會用兵,調到湖北去阻遏洪楊軍,結果與城同亡,說起來死得有點冤枉。

  但是,地方官守土有責,而且朝廷已有旨意,派在籍大臣辦理「團練」,以求自保;生逢亂世,那裡管得到文是文,武是武?必須得有「上馬殺賊,下馬草露布」的本事,做官才能出人頭地。有了這層省悟,王有齡又到琉璃廠去買了些《聖武記》之類談征點方略、練兵籌餉的書,預備利用旅途,好好看他一遍。

  依照約定的日子,正月初七一早,由陸路自京師動身,經長辛店一直南下,出京除了由天津走海道以外,水陸兩途在山東邊境的德州交會,運河自京東來,過此偏向西南,經臨清、東昌南下;陸路自京西來,過此偏向東南,由平原、禹城、泰安、臨沂,進入江蘇省境,到清江浦,水陸兩途又交會了。

  ※※※

  王有齡陸路走了二十天,在整天顛簸的大車中,依舊手不釋卷;到晚宿店,豆大油燈下還做筆記。就這樣把《經世文編》、《聖武記》、《西夷四州志》都已看完。有時車中默想,自覺內而漕、鹽、兵事;外面夷情洋務,大致都已了然於胸。

  他在路上早就打算好了。車子講定到王家營子,渡過黃河就是清江浦,由此再雇船沿運河直放杭州;為了印證所學,不妨趁此棄車換船的機會,在清江浦好好住幾天──這個以韓信而名聞天下的古淮陰,是南來水陸要衝的第一大碼頭,江南河道總督專駐此地,河務、漕運、以及淮鹽的運銷,都以此地為樞紐,能夠實地考察一番,真個「勝讀十年書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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