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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


  「你說黃撫台不易伺候,我的脾氣也不好,只怕相處不來。」

  「這你放心。他的不易伺候,也要看人而定。有我的交情在,他決不會難為你!」

  「是的。」王有齡想了想,很謹慎地問,「你說他有件案子,上頭派你順道密查;不知是件甚麼案子?」

  聽他問到機密,何桂清面有難色;沉吟了一會才說:「反正將來你總會知道,我就告訴了你也可以。只是出於我口,入於你耳,不足為外人道。」

  於是他把黃宗漢富逼死椿壽,皇帝心有所疑的經過,細細說了一遍。王有齡入耳心驚,對黃宗漢的為人,算是有了相當認識。

  「這麼件案子壓得下去嗎?」他問。

  「怎麼壓不下去?『朝裡無人莫做官』,只要有人,甚麼都好辦。」

  「椿壽的家屬呢,豈肯善罷干休?」

  「你想呢?椿壽的家屬當然要鬧。不過,黃壽臣在這些上的本事最大,不必替他耽心。」何桂清又說,「我聽說椿壽夫人到巡撫衙門哭鬧過幾次,又寫了冤單派人『京控』;現在都沒事了──這就是黃壽臣的本事,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平伏下來的!」

  「有這樣的事!真是聞所未聞。」

  「官場齷齪,無所不有。」何桂清輕描淡寫一句撇開:「別人的事,不必去管他了。」

  不管別人的閒事,自然是談王有齡切身的利害。何桂清告訴他,洪楊亂起,在廣西沒有把它擋住,現在軍入兩湖,有燎原之勢,朝廷籌響甚急,捐例大開,凡是「捐備軍需」的,多交部優予議敘,所以目前的機會正好,勸王有齡從速進京「投供」加捐,早日到浙江候補。

  「也不忙在這幾天。」王有齡笑道,「我送你上了船再動身也不晚。」

  「不必。」問佳清說,「我陛辭時,面奉諭旨,以現在籌辦漕米海運,我在戶部正管此事,命我沿途考察得失奏聞。在通州,我跟倉場侍郎要好好商議,還有幾天耽擱,好在江浙密邇,將來不怕見不著面。我明天就派一個人送你進京;黃壽臣的信,我此刻就寫。」

  「能有人送我進京,那太好了。吏部書辦有許多花樣,非有熟人照應不可。」

  「就是這話。我再問你一句,你回浙江之後,補上了缺怎麼辦?」

  這話問得王有齡一楞,細想一想才明白,問的依舊是「做官的本錢」。一旦藩署「掛牌」,不管是實缺還是署理,馬上就是現任的「大老爺」了,公館、轎馬、衣服、跟班,一切排場要擺開來,加上赴任的盤纏,算起來不是一筆小數目。而且剛到任也不能馬上就出花樣弄錢,那兩三十月的用度,也得另外籌措。這一點,王有齡當然盤算過,點點頭說:「只要掛了牌,事情就好辦了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候補州具只要一放了缺,自有人會來借錢與你。不過,說得難聽些,那筆借款就跟老鴇放給窯姐兒的押帳一樣;跟你到了任上,事事受他挾制,非弄得聲名狼藉不可!」

  說著何桂清站起身來,走到裡面臥室;再回來時,手裡拿著一張銀票。

  「我手頭也不寬裕,只能幫你這點忙;省著些用,也差不多了。」

  銀票是八百兩,足足有餘了!王有齡喜出望外,眼含淚光地答說,「大恩不言謝。不過將來也真不知何以為報?」

  「談甚麼報不報?」何桂清臉上是那種脫手千金,恩怨了了的得意與欣快,「說句實話吧,這是我報答你老太爺的提攜。沒有他老人家,我不能在雲南中舉。」

  「話雖如此,我未免受之有愧。」

  「這不須如此想。倒是那位在你窮途之際,慷慨援手的胡君;別人非親非故幫你的忙,無非看你是個人才,會有一番事業,你該記著這一點!」

  王有齡自然深深受教。他本來就不是沒有大志,連番奇遇的鼓舞,越發激起一片雄心,只一閉上眼,便看得前程錦繡,目迷神眩;雖還未補缺,卻已在享受做官的樂趣了。

  第二天早晨起身,何桂清已寫好了一封致黃宗漢的信在等他;這封信不是泛泛的八行,甚至也不像一封薦信,裡面談了許多知交的私話,然後才提到王有齡,說是「總角之交,誼如昆季」,特為囑他指捐分發浙江,以便請黃宗漢培植造就,照這封信的懇切結實來說,就差何桂清當面拱手拜託了。

  等看過封好,王有齡便跟何桂清要人。以他的意思,很想請楊承福做個幫手;這一點何桂清無法滿足他的希望,因為楊承福是他最得力的人,許多公事、關係只有他清楚首尾,非他人所能替代。

  「這樣吧,」楊承福建議,「叫高升跟了王老爺去,也很妥當。」

  高升也很誠實能幹,他自己也願意跟王有齡,事情就算定局。拜別何桂清,謝了楊承福;由高升照料著,當天就到了京裡。本來想住會館,因為本年王子恩科,明年癸醜正科,接連兩年會試,落第的、新到的舉人,擠得滿坑滿谷,要找一間空房實在很難。而且王有齡以監生的底子來加捐,跟那些明年四月便可一舉成名的舉人在一起,相形之下,仙凡異途,也自覺難堪。便索性破費些,在西河沿找了家客店住。

  天氣極冷,生了爐子還像坐在冰窖裡,高升上街買了皮紙和麵,在爐子上打了一盆漿糊;把皮紙裁成兩指寬的紙條,把窗戶板壁上所有的縫隙都糊沒。西北風進不來,爐人才能發生作用,立刻滿室生春,十分舒服。王有齡吃過晚飯,便跟高升商量正事。

  「老爺,我有個主意,你看使得使不得?」高升說道,「明天就是臘八,還有十幾天功夫就『封印』了。」

  「啊!」一下提醒了王有齡,「一『封印』就是一個月,這十幾天辦不成;在京裡過年空等,那耽誤的功夫就大了。」

  「最啊!打那兒來說,都是件划不來的事。所以我在想,不如多花幾個錢,盡這十幾天把事情辦妥,趕年裡就動身回南。」

  「年裡就動身?不太急了嗎?」

  「我是替老爺打算。京裡如果沒有甚麼熟人,在店裡過年,也不是味兒。再說從大年初一到元宵,到那兒也得大把花錢,真正划不來。于其這個樣,莫如就在路上過年。再有一層,」高升湊近了他說,「老爺最好趕在何大人之前,或者差不多的日子到浙江見黃撫台,何大人的信才管用。」

  王有齡恍然大悟,覺得高升的話,實在有見識。黃宗漢此人既有刻薄的名聲,保不定在椿壽那件案子結束以後,過河拆橋,不買何桂清的帳;如果正是何桂清到浙江查案時,有求於人,情形自然不同。總之,甯早勿遲,無論如何不錯。

  「我聽你的話,就這麼辦。不過,你可有路子呢?」

  「路子總有的。明天我就去找。」高升極有把握地說:「包管又便宜又好。」

  於是王有齡欣然開了箱子,把舊捐的鹽大使「部照」取了出來;接著磨墨伸紙開具「三代」,細陳經歷,把文件都預備妥當,一一交代明白。又取二十兩銀子交給高升,作為應酬花費。

  從第二天起,高升開始奔走。起初的消息不大好,不是說時間上沒有把握,就是額外需索的費用太高。這樣過了三四天,不但王有齡心裡焦灼,連高升自己也有些氣餒了。

  就在放棄希望,打算著在京過年時,事情突然有了轉機;吏部有個書辦,家裡遭了回祿之災,還燒死了一母一子,年近歲逼,逢此家破人亡的慘事;偏偏這書辦又因案下獄,雪上加霜,瀕臨絕境,必需求援于他的同事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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