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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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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他很高興,說:『此是故人。快請!快請!』」 這一下,王有齡也很高興了。「不錯。」他順口答道:「我們是世交。多年不見,只怕名同人不同,所以一時不敢跟你說破。」 「怪不得!」楊承福的疑團算是打破了,「快請進去吧!」 說著,哈一哈腰,伸手肅客;然後在前引路,把王有齡帶到一個小院子裏。 這個小院子原是這裏的老道習靜之所,花木掩映中,一排三間平房;正中門楣上懸著塊小小的匾,上快「鶴軒」二字。未進鶴軒,先有聽差高唱通報:「王老爺到!」 接著棉門簾一掀,踏出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來,面白如玉,戴一頂珊瑚結子的黑緞小帽,穿一件半舊的青灰緞面的薄棉袍,極挺括的紮腳袴,白布襪,黑緞鞋,丰神瀟灑,從頭到腳都是家世清華的貴公子派頭,怎麼樣也看不出是現任的二品大員。 驟看之下,王有齡倒有些不敢相認;反是何桂清先開口:「雪軒,一別二十年,想不到在這裏重逢!」 聲音是再熟悉不過的,所不同的是,當初叫「少爺」,現在叫「雪軒」;這提醒了王有齡,身份真個判如雲泥了!他不能再叫他「小清」,甚至也不能叫他「根雲」——他還是從《爵秩全覽》中發見他有了一個別號;「做此官行此禮」,少不得要叫他一聲「何大人」! 「何大人!」王有齡一面叫,一面請了個安。 這時何桂清才有些侷促,「不敢當,不敢當!」他親手來扶「故人」,同時回頭問楊承福:「王老爺可曾帶跟班?」 問跟班實在是問衣包;如果帶了跟班,那麼一定知道主人必會請客人便衣相見,預先帶著衣包好更換,楊承福懂得他的意思,很快地答道:「王老爺在客邊,不曾帶人來。」 「那快伺候王老爺換衣服!」何桂清說:「看我那件新做的皮袍子,合不合身?」 「是。」楊承福轉臉向王有齡說,「王老爺請隨我來。」 他把他引入東面一間客室,放下簾子走了出去;王有齡打量了一下,只見四壁字畫都落著「根雲」的款,雖是過境稍作勾留,依然有過一番佈置。何桂清的派頭還真不小!二十年的工夫,真正是脫胎換骨了。 正在感慨萬端時,楊承福已取了他主人的一件新皮袍、一件八成新的「臥龍袋」,來伺候王有齡更換——不過一天的功夫,由初交而成好友,由好友又變為身份絕不相類,相當於「老爺與聽差」的關係,僅是這一番小小的人事滄桑,已令人感到世事萬端,奇妙莫測,足夠尋味了。 「王老爺!」楊承福說,「這一身衣服很合適;回頭你老就穿了回去。這套袍褂,我正好送去還人家,也省了一番手腳。」 「真正承情之至!」王有齡握著他的手;心頭所感到的溫暖,比那件號稱為「蘿蔔絲」的新羊裘為他身上所帶來的溫暖更多,「老楊,我實在不知道怎麼樣感激你?」 「言重,言重!人生都是一個『緣』。」楊承福取過一面鏡子來,「王老爺你照照看。昨日今朝大不同了。」 王有齡從鏡子裏發現自己,比穿著官服,又換了副樣子,春風滿面,喜氣洋洋,如果留上兩撇八字鬍子,就是面團團富家翁的福相了。 照了一會鏡子,他忽然笑了起來,笑得開心,卻笑得無端,楊承福不免詫異。 「老楊!你說人生是個『緣』字,我說人生如戲。你看,」他指指身上,又指指剛摺疊好的那套官服:「這些不都是『行頭』嗎?不過,話又說回來,就因為有『緣』才生出許多『戲』來。人生偶合,各憑機緣,其中沒有道理好說。」 「王老爺的話不錯,請吧!我們大人在等;你老好好把這齣『戲』唱下來!」 「說得是。」王有齡深深點頭。 心中存著個「唱戲」的念頭,便沒有甚麼忸怩和為難的感覺了。踱著方步,由楊承福領到西面何桂清的屋子裏,進門一揖,從容說道:「多謝何大人厚賜。真是『解衣衣我』,感何可言!」 何桂清沒有想到他是如此老練深沉,相當驚異;同時心裏一塊石頭也落了地——他一直在擔心,怕王有齡在底下人面前洩了他的底細,照現在這樣子看,是決不會有的事。 「噯,你太客氣了!你我何分彼此?」何桂清也很厚道,一上來就表明了不忘舊情的本心;「請匟上來坐,比較舒服些。」 匟几上已擺了八個高腳盆子,裝著茶點水果;匟前一個雪白銅的火盆,發出嗶嗶剝剝煤炭的輕響。王有齡覺得這樣的氣氛,正宜於細談敘舊,便欣然在下首落座。何桂清還要讓他上坐,他一定不肯,也就算了。 當楊承福端來了蓋碗茶,做主人的吩咐:「有客一概擋駕。王老爺是我從小的『弟兄』,二十年不見,我們要好好談談;叫他們不必在外面伺候。」 「是!」楊承福又說,「請大人的示,晚上有飯局——」 「我知道,回頭再說。」 等底下人一迴避,室中主客單獨相處,反有不知從何說起之苦。而且何桂清也還有些窘態;王有齡一看這情形,只好口不擇言地說了句:「二十年不見,想不到大人竟直上青雲,『同學少年真不賤』!可喜可賀。」 話是不甚得體,但總算開了個頭,何桂清緊接著搖搖手說:「雪軒!我們的稱呼要改一改,在場面上,朝廷體制所關,不得不用官稱,私底下你叫我『根雲』好了。」 「是。」王有齡坦然接受他的建議,「我倒還不知道你這個大號的由來。」 「是我自己取的。『根雲』者,『根基於雲南』,永不忘本耳。」 原來如此!王有齡心想:照他的解釋,無非特意掛一塊「雲南人」的幌子,照此看來,他可能是「冒籍」中的舉。這也不去管他,反正能「不忘本」總是好的。 「我也聽說,老太爺故世了。」何桂清又說,「其時亦正逢先君棄養,同在苫次,照禮不通弔問。」 他的所謂「先君」,王有齡從前管他叫「老何」。現在當然也要改口了:「我也失禮,竟不知老太爺下世。說實在的,我也不知道你中舉、點翰林。不然——」 不然早就通音問了。王有齡不曾說出這句話來,何桂清心裏卻明白:他已聽楊承福略略提過,知道他此行是為了上京加捐,看境況似乎並不怎麼好;隨即問道:「這幾年一直在浙江?」 「是的。」王有齡答道,「那年在京裏與先父見面,因為回福建鄉試,路途遙遠;當時報捐了一個鹽大使,分發到浙江候補,一直住在杭州。」 「混得怎麼樣呢?」 「唉!一言難盡。」王有齡欲言又止地。 「從小的弟兄,有甚麼話不能跟我說?」 王有齡是年輕好面子,不好意思把窘況說與舊日的「書僮」聽;此時受了何桂清的鼓勵,同時又想到「人生如戲」,便覺無所礙口了。 「這一次我有兩大奇遇,一奇是遇著你;一奇是遇著個極慷慨的朋友。舊雨新知,遇合不凡,是我平生一大快事——」 於是王有齡把胡雪巖贈金的經過,說了一遍;何桂清極有興味地傾聽著,等他說完,欣然笑道:「我也應該感謝這位胡君;若非他慷慨援手,你就不會北上;我們也就無從在客途重逢了。」 「是啊!看來今年是我脫運交運的一年。」 正說到這裏,楊承福在窗外大聲說道:「跟大人回話;通永台衙門派人來請大人赴席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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