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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這是體貼誠懇的老實話,王有齡相當感動。等劉四送來四個涼碟,一個火鍋,楊承福便老實叨擾了他的,新知把酒,互道行蹤。

  做主人的覺得初次見面,雖有一見如故之感,但請托幫忙的說,在此時來說,還是交淺言深,所以除了直陳此次北上,想加捐個「州縣班子」以外,對於家世不肯多談。

  那楊承福聽說他是個捐班的鹽大使,大小是個官兒,自己的身份,便覺不配,略有些忸怩地說:「這一說,我太放肆了!」

  「怎樣?」

  「實不相瞞,我不過是個『底下人』,那裡能跟你兄弟相稱!」

  「笑話!」王有齡說,「我沒有這些世俗之見。」

  楊承福把杯沉吟,似乎有些不知何以自處,也像是別有心事在盤算,過了好半晌,突然放下杯子說:「這樣,我替你出個主意。我先問你,你這趟帶著多少錢?」

  這話問得突兀,王有齡記起「逢人只說三分話,未可全拋一片心」的行旅格言,有些躊躇;既而自責,別人如此誠懇,自己怎麼反倒起了小人之心?所以老實答道:「不到五百兩銀子。」

  楊承福點點頭:「加捐個『州縣班子』,勉強也夠了。不過要想缺分好,還得另想辦法。」

  「原要求楊二哥照應。」

  「不敢當,不敢當。」楊承福接談正文,「捐班的名堂極多,不是內行那里弄得清楚?吏部『文選司』的那些書辦,吃人不吐骨頭;你可曾先打算過?」

  「上京之前,在杭州也請教過內行,我想另外捐個『本班儘先』的『花樣』,得缺可以快些。」

  「這個『花樣』的價錢不輕。」當然,多少候補州縣,「轅門聽鼓」,吃盡當光,等到鬚眉皆白還未署過一任買缺的也多得是;王有齡以正八品的鹽大使,加捐為正七品的知縣,一到省遇有縣缺,儘先補用,這樣如意的算盤,代價自然不會低。楊承福便替他打算,「不必這麼辦。你要曉得,做官總以尋靠山最要緊;那怕你在吏部花足了錢,是『本班儘先』的花樣,一到省裡,如果沒有人替你講話,有缺出來,照樣輪不到你。」

  「咦!」王有齡倒奇怪了,「難道藩台可以不顧部定的章程?」

  「章程是一回事,實際上又是一回事;藩台可以尋個說怯,把你刷掉,譬如說,有個縣的縣官出缺了,他可以說,該縣文風素盛,不是學問優長的科甲出身,不能勝任,這樣就把捐班打下來了。倒過來也是一樣,說該縣地要事繁,非諳於吏沽的幹才不可,這意思就是說,科甲出身的,總不免書呆子的味道。你想想看,是這話不是?」

  王有齡把他的話細細體味了一遍,恍然有悟,欣然敬一杯酒說:「聽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。」

  「所以我勸你不必加捐『本班儘先』,一樣也可以得好缺。」

  世上有這樣的妙事!王有齡離座而起,一揖到地:「楊二哥,小弟的前程,都在你身上了。若有寸進,不敢相忘。」

  「好說,好說!」楊承福急忙跳起身來,拉住了他的手,「你請坐。聽我告訴你。」

  楊承福為王有齡謀,與其花大價錢捐「本班儘先」,不如省些捐個「指省分發」──州縣分發省分,抽籤決定,各憑運氣,「指省分發,便可有所趨避,楊承福要他報捐時指明分發江蘇。

  「我們大人是江蘇學政,身份與江蘇巡撫、江甯將軍並行,連兩江總督也要買帳。你分發到了江蘇,我替你跟我們大人說一說,巡撫或者藩台那裡關照一聲,不出三個月,包你『掛牌』署缺;缺分好壞就要看你自己的運氣了。」

  這真是天外飛來奇遇!王有齡笑得闔不攏口,卻不知說甚麼好!心裡在想,他家「大人」不知叫甚麼名字?想問出口來,又覺不妥;說了半天,連江蘇學政是甚麼人都不知道,豈非笑話。

  楊承福還怕他不相信,特別又加了一句:「我們大人最肯照應同鄉,你算半個雲南人,再有我從中說話,事情一定成功。」

  酒到微醺,談興愈豪,楊承福雖是「底下人」的身份,卻不是那幹粗活的雜役,一樣知書識字,能替主人招待賓客,接頭公事,所以對京裡官場的動態,十分熟悉。但是他的朋友,都是此粗人,不是他談論的對手,此刻遇見王有齡,談科甲、談功名、談那些大官的出身交遊,他不但懂,而且聽得津津有味,這使得楊承福非常痛快,越覺得酒逢知己,人生難得。

  「我們大人的人緣最好。在同年當中,年紀輕,有才氣,人又漂亮,所以同年都肯照應他。『散館』以後,不過十年的功夫,就當到侍郎;如果不是四年前老太爺故世,丁憂閑了兩年多,現在一定升尚書了。」

  聽到「散館」兩個字,便知是個翰林,王有齡問道:「你家大人是那一科?」

  「道光十五年乙未。這一榜是『龍虎榜』,現在頂頂紅了。」楊承福興高采烈地說:「我家大人是二甲四十九名,點了翰林;第五十名就是大軍機彭大人──他不曾點翰林,不過官運是他頂好,現在紅得很,軍機處裡一把抓。」

  這話似乎不能相信。王有齡也知道,軍機大臣要講資格,彭蘊章就算飛黃騰達,異乎常人,在軍機上也是後進,怎麼會「一把抓」呢?

  「這我倒要請教了,」他說,「大軍機不是有好幾位嗎?」

  「不錯,有好幾位。不過前面的幾位現在都不管事。資格最老的是賽尚阿賽大人,派到廣西打『長毛』,吃了敗仗,革職了。還有位何汝霖何大人,身子不好,告了病假,剩下就是祁雋藻祁大入,那是老資格,精神也不大好,而且鄭親王家的那個老六,御前大臣肅順,專門與他作對,灰心得很,越發不願管事。這一來,就輪著彭大人──以下也還有兩三位,科名上說是老前輩,不過進軍機在後,凡事總要退讓一步,聽彭大人作主。」

  「怪不得!有這麼硬的靠山。你家大人升尚書,那是看得見的事了。」王有齡又問:「丁憂服滿起複,仍舊是兵部侍郎?」

  「調了。調戶部,『兼管錢法堂』,好差使!不是自己人照應,那裡輪得到。」

  說來說去,到底叫甚麼名字呢?王有齡心裡癢癢地,但越說越不宜開口動問。等飯罷訂了後約,楊承福剛剛告辭,王有齡跟著也上了街。

  他上街是要去買一部書。這部書在通都大邑都有得賣,京城裡琉璃廠榮主齋刻印的《爵秩全覽》;王有齡買了兩本,一本是今年──咸豐壬子年夏季的,一本是秋季的,翻到戶部這一欄一看,幾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  上面寫得明明白白,漢缺的戶部尚書和侍郎是孫瑞珍、王慶雲、何桂清。何桂清字根雲,雲南昆明人。

  「奇怪啊?是這個何桂清嗎?」王有齡喃喃自問,「他本籍不是雲南,也沒有聽說過有『根雲』這個別號。到底是不是他呢?」

  王有齡心裡,有著說不出的興奮,但也亂得厲害。他急需找個清靜地方去好好想一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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