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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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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然,第二天撫台衙門來了正式公事,為恐影響來年新漕的期限,「所有本年湖屬八幫漕船,仰該司即便遵照,全數追回,候命辦理。」椿壽不敢怠慢,立即派出人去,把湖屬八幫的漕船截了回來,同時上院去見撫台,請示所謂「候命辦理」是如何辦法? 黃宗漢一直託病不見。過了有五、六天,一角公文送到,拆開一看,椿壽幾乎昏厥,頓足罵道,「黃壽臣,黃壽臣,你好狠的心!我與你何冤何仇,你要置我於死地!」 黃宗漢的手段,的確太毒辣了,他以一省最高行政長官的地位,統籌漕運全局的理由,為了使來年新漕的輸運,如期完成,以期此後各年均得恢復正常,作了一個決定,本年湖屬八幫的漕米,留浙變價;全部漕米二十七萬六千石,照戶部所定價格,每石二兩銀子,共該五十五萬二千兩,限期一個月報繳。 這是椿壽與尖丁早已算過了的,市價與部價的差額,一共要三十三萬兩銀子。如果在他第一次到湖州開會之前,撫台就作了這個決定,那末漕幫賠大部分,藩司賠小部分;這筆小部分的賠款,也還可以在浮收的款項中撥付。說起來只是今年白吃一場辛苦,沒有「好處」而已。但現在的情況完全不同了,漕幫負擔了疏濬河道的全部經費,事先已經聲明,出了這筆錢,漕船非走不可;於今截回不走,已覺愧對漕幫,再要他們分賠差額,就是漕幫肯賠,自己也難啟齒,何況看情形是決無此可能的。 至於浮收的「好處」,早已按股照派,「分潤」有關人員,那裏再去追索?即使追索得到,也不過五、六萬銀子,還差著一大截呢! 事情的演變,竟會弄得全部責任,落在自己一個人頭上。椿壽悔恨交併,而仍不能不拚命作最後的掙扎;愁眉苦臉地召集了親信來商議,大家一致的看法是:「解鈴還須繫鈴人」,惟有去求撫台,收回「變價」的成命;應解的二十多萬石漕米,隨明年新漕一起啟運。就這樣起卸入倉,從船上搬到岸上,明年再從岸上搬到船上,來回週折的運費、倉費,以及兩次搬動的損耗,算起來也要賠好幾萬兩銀子;而且一定還會受到處分,但無論如何總比賠三十三萬兩銀子來得好。 兩害相權取其輕,椿壽只得硬著頭皮上院;把「手本」送了進去,門上出來答道:「上頭人不舒服,請大人回去吧!上頭交代;等病好了,再請大人過來相敘。」 棒壽憤不可遏,吩咐跟班說:「回去取鋪蓋!撫台不見我不走,就借官廳的匟床睡。」 門上一看,這不像話,趕緊陪笑道:「大人不必,不必!想來是有急要公事要回;我再到上房去跑一趟。」 於是椿壽就在官廳中坐等,等了半個時辰,黃宗漢出來了,仰著頭,板著臉,一見面不等椿壽開口,就先大聲問道:「你非見我不可?」 「是!」椿壽低聲下氣地回答:「大人貴恙在身,本不該打攪,只是實在有萬分困難的下情上稟。」 「如果是湖屬漕米的事,你不必談。已經出奏了。」 這句話就如焦雷轟頂,一時天旋地轉,不得不頹然坐倒;等定定神看時,黃宗漢已無蹤影,撫院的戈什哈低聲向他說道:「大人請回吧!轎子已經伺候半天了。」 椿壽閉上眼,眼角流出兩滴眼淚,拿馬蹄袖拭一拭乾淨,由聽差扶掖著,一步懶似一步地走官廳。 就在這天晚上,椿壽在藩司衙門後院的簽押房裏,上吊自殺。第二天一早為家人發覺,哭聲震動內外;少不得有人獻慇勤,把這個不幸的消息,飛報撫台。 黃宗漢一聽,知道闖了禍,逼死二品大員,罪名不輕。但轉念想起一重公案,覺得可以如法炮製,心便放了一半。 他想起的是陝西蒲城王鼎屍諫的往事;這重公案發生在十年以前,王鼎與奸臣穆彰阿,同為大學士值軍機。這位「蒲城相國」性情剛烈,嫉惡如仇;而遇到穆彰阿是陰柔奸險的性格,每在御前爭執,一個聲色俱厲,一個從容自如,宣宗偏聽不明,總覺得王鼎不免過分。 道光二十二年,為了保薦林則徐復用,王鼎不惜自殺屍諫,遺疏痛劾穆彰阿。那時有個軍機章京叫陳孚恩,是穆彰阿的走狗;一看王鼎不曾入值,亦未請假,心裏一動,借故出宮,趕到王鼎家一看,聽得哭聲震天,越發有數。趁王鼎的兒子,翰林院編修王抗驟遭大故,五中昏瞀的當兒,勸他把王鼎的屍首解下來,同時把遺疏抓到手裏,一看內容,不出所料,便又勸王抗以個人前程為重,不必得罪穆彰阿;又說「上頭」對王鼎印象不佳,而大臣自殺,有傷國體,說不定天顏震怒,不但王鼎身後的恤典落空,而且別有不測之禍。 這一番威脅利誘,教王抗上了當,聽從穆彰阿更改遺疏,並以暴疾身故奏報。宣宗也有些疑心,但穆彰阿佈置週密,「上頭」無法獲知真相,也就算了。 陳孚恩幫了穆彰阿這個大忙,收穫也不小;不久,穆彰阿就保他當山東巡撫。而王抗則以不能成父之志,為他父親的門生,他自己的同年,以及陝甘同鄉所不齒,辭官回里,鬱鬱以終。 穆彰阿是道光十五年乙未科會試的大主考,黃宗漢是他的門生,頗為巴結這位老師。秦檜門下有「十客」,穆彰阿門下有「十子」,黃宗漢與陳孚恩都在「穆門十子」之數,自然熟知其事。所以,一遇椿壽的變故,他立即遣派親信,以釜底抽薪的宗旨,先設法把椿壽的遺囑弄到手,然後親自拜訪駐防的將軍和浙江學政;因為這兩個人是可以專摺奏事的,先要把他們穩住,才可以不使真相上聞。 當然,另一方面他還要間接拜託旗籍的官員,安撫椿壽的家屬,然後奏報藩司出缺。上吊自殺是瞞不住的,所以另外附了個「夾片」,說是「浙江錢漕諸務支絀,本年久旱歲歉,徵解尤難,該司恐誤公事,日夜焦急,以至迫切輕生。」把湖屬八幫應運漕米,留浙變價的事,隻字不提,同時錄呈了經過修改的椿壽的遺囑;咸豐帝此時初登大寶,相當精明,看遺囑內有「因情節所逼,勢不能生」兩句話,大為疑惑,認為即令公事難辦,何至遽爾自盡?是否另有別情,命令黃宗漢「再行詳細訪察,據實奏聞,毋稍隱飾。」 接著,浙江學政萬青藜也有專摺奏報,說椿壽身後,留有遺囑,「實因公事棘手,遽行自盡。」與黃宗漢的奏摺,桴鼓相應;皇帝批示:「已有旨,令黃宗漢詳查具報。汝近在省垣,若有所聞,亦可據實具奏。」 看來事情要鬧得很大,但事態真正嚴重的關鍵所在,只有黃宗漢自己知道。因為椿壽的自盡,如果真的是由於他的措施嚴峻,則雖良心有虧,亦不過課以道義上的責任;在公事上可以交代得過,那就不必有所畏懼。而事實上並非如此,椿壽之死,是死在他虛言恫嚇的一句話上。 所謂「留浙變價」,原是黃宗漢有意跟椿壽為難的一種說法,暗地裏他並不堅持這樣做;不但不堅持,他還留著後手,以防椿壽無法做到時,自己有轉圜的餘地。 由於在軍機處和戶部都有極好的關係,所以黃宗漢對來年新漕改用海運,以及本年湖屬各幫漕米,不能如限北運的處置辦法,都有十足的把握,私底下書函往還,幾乎已有成議。但這些情形,椿壽無從知道,他亦瞞著不說。以改用海運並無把握,河運糧船難以依限回空的理由,下令截回漕船,留浙變價,這一套措施與他所奏報的改革辦法,完全不符。他向椿壽所說的,留浙變價一事,「已經出奏」;事情到了推車撞壁的地步,再也無可挽回,這才使椿壽感到已入絕路,不能不一死了之。其實,「已經出奏」這句話,根本是瞎說。 就憑這句謊言,黃宗漢便得對椿壽之死,負起全部責任。因而他必須多方設法掩飾遮蓋,不使真相上聞,一面活動萬青藜等人,幫著他瞞謊;一面遣派親信,攜帶鉅資,到京師活動——當然,像軍機大臣彭蘊章那裏,是不必也不能行賄的,只有以同年的身份,拜託關顧照應。 不過這樣一件案子,也不是輕易壓得下去的。椿壽是「上三旗」的旗人,親戚之中,頗有貴官,認為他的死因可疑,自然要出頭為他講話,這樣軍機處要幫黃宗漢的忙,就不能不費一番手腳,來遮人耳目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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