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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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椿壽當然明白他們的用心,而且也知道這些人無足輕重,既出不了甚麼力,也擔不了甚麼責任,所以不理他們的話;望著站在他們身後的「領運千總」說:「你們有甚麼主意,說出來商量。」 「領運千總」的想法,與那些候補州縣差不多,只是他們不能胡亂作主,凡事要聽尖丁的招呼,因而有個年紀大些的便這樣回答:「請大人作主!」 「如果我說不走呢?」 大家都不響,沒有一個人贊成他的主意,只是不敢駁回;但這樣不作聲,也就很明顯地表示出反對的意思了。 在座的一個實缺同知,此時忍不住開口:「跟大人回話,還是讓他們推出一兩個人來,看看有何話說?」 「他們」是指尖丁,椿壽點點頭,對那些尖丁說:「我看也非你們有句話不可。」 「是!」有個「有頭有臉」的尖丁答應一聲,請個安說:「請大人先休息。我們商量出一個宗旨,再跟大人回稟。」 「好,好,你們商量。」 椿壽坐在匟床上咕嚕嚕吸水煙;八幫的尖丁便退到廊下去悄悄商議,好久尚無結論,因為各幫的情況不同,看法各異,牽涉的因素很多。今年的漕運,吃力不討好是公認的看法,但走與不走,卻有相反的主張,一派認為賠累已不可免,不如不走,還省些事;一派則以在漕船上帶著許多私貨,不走則還要賠一筆,「公私交困」,簡直要傾家蕩產了。 談來談去,莫衷一是,椿壽已經派人來催了,只好聽憑上面去決定走與不走。不過總算也有了一點協議:那就是走也好,不走也好,各幫的賠累,只能一次,不能兩次。 「如果不走,本年的漕糧便要變價繳納;戶部定章是每石二兩銀子,現在市價多少?」椿壽問。 「這要看米的成色。」被推定去回話的那個尖丁答道:「總在七錢到八錢這個數目之間。」 「船上的漕糧有多少?」 「一共二十七萬六千石。」 「那末,」椿壽問道,「就算每石賠一兩二錢銀子,共該多少?」 那尖丁的心算極快,略略遲疑了一下,便報出確數:「共該三十三萬一千二百兩銀子。」 「如果漕船不走,奏請變價繳銀,上頭一定會准的。不過,」椿壽面色凝重地問,「這三十三萬兩銀子,該誰來賠?」 「大人曉得的,湖屬八幫是『疲幫』,力量實在夠不上。總要請大人格外體恤,留漕丁一條命。」 「哼!」椿壽冷笑,「你們要命,難道我的命就可以不要?」 這是雙方討價還價,有意做作。漕幫有「屯田」,有「公費」,遇到這種情形,便得從公眾的產業和收入中,提出款子來賠,賠累的成數,並無定章,但以上壓下,首先要看幫的好壞;公產多的「旺幫」便賠得多,負債纍纍的「疲幫」便賠得少。說也奇怪,越是富庶的地區,漕幫越疲,第一疲幫是江蘇松江府屬各幫;湖州府屬八幫的境況也不見得好,這因為是越富庶的地區,剝削越多的緣故。 這賠累的差額,除了漕幫以外,主要的便得由藩司從徵收漕糧的各種陋規和「浮收」中,提成分賠。所以處理這件棘手的案子,實際上只是藩台衙門和湖屬八幫間的事。椿壽軟哄硬逼,總算把分賠的成數談好了。 然而這也不過是萬不得已的退路。眼光總是朝前看的,能夠把漕船開出去,交了差,也免了賠累,何樂不為?所以椿壽又回過頭來問:「照你們看,漕船到底能不能動呢?能動還是照開的好。」 這一句話自然大受歡迎,在座的候補州縣,一看事有轉機,無不精神復振,紛紛頌讚椿壽的明智。 惟有那名代表漕幫說話的尖丁,大搖其頭。不過他首先聲明,他自己有點意見,並不代表漕幫,不知該說不該說? 「說,說!集思廣益,說出來商量。」 照那尖丁個人的看法,漕船要能開行,首先得要疏濬河床;同時在各支流加閘,提高運河中的水位;然後另雇民船分載漕米,減輕漕船的載重,這樣雙管齊下,才有「動」的可能。 「那就這樣辦啊!有何不可呢?」有個押運官興奮地說。 那尖丁苦笑了一下,沒有作聲;椿壽卻明白他的意思,以譏嘲的口吻答道:「老兄說得容易!可知道這一來要多少錢?」 「於其賠累,何不把賠累的錢,花在疏濬河床和雇用民船上?不但交了差,而且治理了運河,也是大人的勞績。」 這兩句話說動了椿壽的心,點著頭沉吟,「這倒也是一說。」他自語似的問:「就不知道要多少日子?」 疏濬的計劃,施工的日程,要多少工、多少料,都要仔細計算,才能知道確數,在這樣人多口雜的場合中,是不可能得到結果的,所以椿壽叫大家散一散;另外找了些實際能負責,能辦事的人來重作商量。 這個少數人的集議,首先要談的就是工料的來源。這實在也只有一個字:錢。漕幫中被推派出來說話的那名尖丁,以久歷江湖的經驗,預感到此舉不妥,但人微言輕,無法扭轉椿壽的「如意算盤」;便很乾脆地答應了所派的經費,而且保證漕幫一定全力支持這件事。不過他也很鄭重地聲明,漕幫出了這筆錢,漕船不管如何非走不可。如果再出了甚麼花樣,漕幫不能負責。 於是疏濬河道的計劃,很快地便見諸實際行動。這件事地方官原來也有責任,只是湖州府和運河所經的烏程、歸安、德清三縣,要辦這件事惟有派工派料;公文往返,以及召集紳士磋商,需要好久才能動工,未免緩不濟急。為了與天爭時,自己拿錢出來徵雇民工是最切實的辦法。等這一切安排好了,預計八月底以前,漕船一定可以開行。這樣,椿壽才算鬆了一口氣,動身回省。 走的那天,秋風秋雨;一般行旅悶損不樂的天氣,在椿壽卻大為高興,心裏在想,這雨最好落大些,連下幾天,前溪水漲,起漕的時間,還好提前。 *** 回到省城,他第一件事便是去見撫台黃宗漢。 聽完報告,黃宗漢還誇獎了一番,說他實心辦事。還告訴他一些京裏來的消息,說朝廷已有旨意,嚴飭直隸總督和駐北通州的倉場侍郎,自天津楊村地方,調派一千五百艘駁船到山東臨清,準備駁運漕糧。不過直隸總督已經覆奏,怕楊村的駁船,到達臨清,河水已經結冰,所以這樣請求:江浙的漕糧在臨清、德州一帶卸下來,暫時存貯,到明年開春解凍,再轉漕北上。這個請求,能不能奉准,尚不可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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