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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疏浚的計畫,施工的日程,要多少工、多少料,都要仔細計算,才能知道確數,在這樣人多口雜的場合中,是不可能得到結果的,所以椿壽叫大家散一散;另外找了些實際能負責,能辦事的人來重作商量。

  這個少數人的集議,首先要談的就是工料的來源。這實在也只有一個字:錢。漕幫中被推派出來說話的那名尖丁,以久曆江湖的經驗,預感到此舉不妥,但人微言輕,無法扭轉椿壽的「如意算盤」;便很乾脆地答應了所派的經費,而且保證漕幫一定全力支持這件事。不過他也很鄭重地聲明,漕幫出了這筆錢,漕船不管如何非走不可。如果再出了甚麼花樣,漕幫不能負責。

  於是疏浚河道的計畫,很快地便見諸實際行動。這件事地方官原來也有責任,只是湖州府和運河所經的烏程、歸安、德清三縣,要辦這件事惟有派工派料;公文往返,以及召集紳士磋商,需要好久才能動工,未免緩不濟急。為了與天爭時,自己拿錢出來征雇民工是最切實的辦法。等這一切安排好了,預計八月底以前,漕船一定可以開行。這樣,椿壽才算松了一口氣,動身回省。

  走的那天,秋風秋雨;一般行旅悶損不樂的天氣,在椿壽卻大為高興,心裡在想,這雨最好落大些,連下幾天,前溪水漲,起漕的時間,還好提前。

  ※※※

  回到省城,他第一件事便是去見撫台黃宗漢。

  聽完報告,黃宗漢還誇獎了一番,說他實心辦事。還告訴他一些京裡來的消息,說朝廷已有旨意,嚴飭直隸總督和駐北通州的倉場侍郎,自天津楊村地方,調派一千五百艘駁船到山東臨清,準備駁運漕糧。不過直隸總督已經覆奏,怕楊村的駁船,到達臨清,河水已經結冰,所以這樣請求:江浙的漕糧在臨清、德州一帶卸下來,暫時存貯,到明年開春解凍,再轉漕北上。這個請求,能不能奉准,尚不可知。

  椿壽認為這是個好消息,他原有顧慮,怕北地天寒,到了十月以後,河裡結冰,漕船依舊受阻。現在既有直隸總督據實奏陳,等於為他把心裡想說的話說了出來,格於事實,朝廷不能不准,這樣就只要到了臨清,便算達成任務。倘說遲延,則各地情形相同,處分的案子混在一起,變成「通案」就不要緊了。

  椿壽吃了這顆定心丸,對於疏浚河道的工程,進度不甚理想,就不太著急。他最關心的是直隸總督那個覆奏的下文;等漕船開出,才看到明發上諭:「浙江嘉杭等幫米石,如能撥船趕運,當仍遵前旨,酌撥楊村船隻,趁此天氣晴和,迅往撥運。設或沿途必須截卸,臨情、德州等倉,是否足資容納?著倉場侍郎、直隸總督、漕運總督、山東巡撫各將現在應辦急務,迅速妥為辦理,毋得聽任屬員推諉惡習,各分畛域,再赴貽誤。懍之!」

  「虧得趕運出去。」椿壽心裡在想,「照上諭來看,在臨清、德州截卸,暫時存貯,已經准了。不過糧倉恐怕不夠,湖幫的漕米到了那裡,倘或無倉可儲,倒是棘手之事。」

  於是,他「上院」去見撫台;黃宗漢一見他就說:「啊,來得正好。我正要叫『戈什哈』去請你,有件要緊事商量。」

  「請大人吩咐。」

  「不,不!你有事你先說。」

  椿壽便說明來意,意思是想請撫台出奏,浙江湖屬八幫的漕米,已出省境北上。如果到了臨清,無法駁運,需要截卸時,請飭下漕運總督及山東巡撫,預留空倉──他是怕湖屬八幫的漕船最後到達,倉位為他幫捷足先登,所以有此要求。

  黃宗漢一面聽,一面不斷搖頭,等他說完,俯身向前問道:「漕運一事,貴司內行,而且今年由貴司一手料理,我要請問,可曾計算過『回空』的日子?」

  原來是這一層顧慮,椿壽略略放了心,「回大人的話,」他說,「回空自然要衍期──」

  「衍期多少時候?」黃宗漢不待辭畢,搶著問道,「請貴司算與我聽一聽。」

  「這要看臨清的情形。如果在那裡截卸,等明年開凍駁運,又要看前面漕船的多寡,多則慢,少則快。

  「最快甚麼時候?」

  「總要到明年四月。」

  「回空呢?」

  「也要兩個月。」

  「這就是說,漕船明年夏天才能回家,還要經過一番修補,又得費個把月,最快也得在七月裡才能到各縣受兌漕米。請問貴司,明年新漕,不是又跟今年一樣,遲到八九月才能啟運嗎?」

  「是!」椿壽答道,「不過明年改用海運,亦無關係。」

  「甚麼叫沒有關係?」黃宗漢勃然變色,「你說得好輕巧。年年把漕期延後,何時始得恢復正常?須知今年是貴司責無旁貸,明年就完全是我的責任。貴司這樣子做法,簡直是有意跟我過不去呀!」

  椿壽一看撫台變臉,大出意外,他亦是旗下公子哥兒出身,一個忍不住,當即頂撞了過去:「大人言重了!既然我責無旁貸,該殺該剮,自然由我負責;大人何必如此氣急敗壞?」

  「好,好!」黃宗漢一半真的生氣,一半有意做作,臉上一陣青,一陣紅地說:「你負責,你負責!請教,這責任如何負法?」

  「本年漕運雖由我主管,但自從大人到任,凡事亦曾稟命而行。今年江蘇試辦海運,成效甚佳,請大人出奏,明年浙省仿照江蘇成例,不就行了嗎?」

  「哼,哼!」黃宗漢不斷冷笑,「看貴司的話,好像軍機大臣的口吻,我倒再要請教,如果上頭不准呢?」

  「沒有不准之理。」

  「又是這樣的口吻!」黃宗漢一拍炕几,大聲呵斥,「你到底是來議事,還是來抬杠?」

  椿壽做了二十幾年的官,從未見過這樣的上司,心裡在想:我是科甲出身,我亦不是捐班佐雜爬上來的,受慣了氣的;論宦途經曆,我放浙江藩司,你還不過是浙江臬司,只不過朝中有人,道光十五年乙未那一榜……。

  轉念到此,椿壽打了個寒噤,暗叫一聲:大事不好!黃宗漢的同年,已有當了軍機大臣的,那是蘇州的彭蘊章。還有戶部兩侍郎,一個是福建的王慶雲,最愛照應同鄉,另一個又是他的同年,而且是好友的何桂清。

  俗語說得好:「朝裡無人莫做官。」黃宗漢敢於如此目中無人,無非仗著內有奧援;而且聽說他今年進京,皇上召見六次之多,聖眷正隆,自己無論如何碰不過他。這些念頭雷轟電掣般閃過心頭,頓感氣餒,只得忍氣吞聲地陪個罪。

  「大人息怒。我豈敢跟大人抬杠?一切還求大人維持。」

  這一說,黃宗漢的臉色才和緩了一些,「既為同僚,能維持總要維持。不過,」他使勁搖著頭,一字一句地說:「難,難!」

  椿壽的心越發往下沉,強自鎮靜著問道:「大人有何高見?要請教誨。」

  「豈敢,豈敢。等我想一想再說吧!」

  說完,端一端茶碗;堂下侍候的戈什哈便拉開嗓子:「送客!」

  這送客等於逐客。椿壽出了撫台衙門,坐在轎子裡,只催轎扶加快;急急趕回本衙門,讓聽差把文案請到「簽押房」,關上房門,細說了上院的經過,驚疑不定地問道:「各位看看,黃撫台這是甚麼意思?」

  「黃撫台外號『黃閻羅』,翻臉不認人是出名的,這件事要好好鋪排一下。」

  「唉!」椿壽搖搖頭,欲言又止;失悔在黃撫台剛到任,不理他索賄的暗示。

  「『天大的公事,地大的銀子』,」有個文案說得很率直,「先去探探口氣看,院上到底打的甚麼主意?」

  於是連夜走路子去打聽,總算有了確實的消息,據說黃宗漢為了明年的新漕得以早日受兌裝載,照限期抵達通州,決定上奏,把湖屬八幫的漕船追了回來,漕米卸岸入倉,連同明年的新漕,一起裝運。

  這樣做法,只苦了漕幫,白白賠上一筆疏浚河道的費用;其次,那些奉委押運的候補州縣,沒有「公費」可派,一筆過年的盤纏便落空了。椿壽心中雖有不忍,但到底是別人的事,藩司能夠不賠,已是上上大吉,只好狠一狠心不理他們了。

  果然,第二天撫台衙門來了正式公事,為恐影響來年新漕的期限,「所有本年湖屬八幫漕船,仰該司即便遵照,全數追回,候命辦理。」椿壽不敢怠慢,立即派出人去,把湖屬八幫的漕船截了回來,同時上院去見撫台,請示所謂「候命辦理」是如何辦法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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