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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於是椿壽即刻召集督糧道和其它經辦漕運的官員,一面宣達了撫台的意思,一面力竭聲嘶地要大家「各秉天良」,務必在最短期間內,設法讓漕船全數開出。

  別處都還好辦,麻煩的是湖屬八幫──浙江湖川府是東南膏腴之區,額定漕糧三十八萬八千余石,關係重大,偏偏這八幫的漕船,一艘都動彈不得。椿壽看看情勢嚴重,不得不親自到湖州去督催。

  湖州運漕,有朵運河的支流,往東沿太湖南岸,入江蘇省境平望的大運河。這條支流不到一百里長,但所經的雙林、南潯兩鎮,為膏腴中的膏腴。南潯的殷富,號稱「四獅八象」,海內聞名。聽得藩台駕到,照例以捐班道台的身份,盡地主之誼,他們飲食起居的講究,雖不比鹽商、河工的窮奢極侈,但已遠非一般富貴之家可比。

  身處名匠經營的園林,坐對水陸並陳的盛饌;開宴照例開戲,南潯富家都有自己的戲班,砌末、行頭,無不精美,這時集合精英,奏演名曲,而椿壽索然寡歡,卻又不得不勉強敷衍,因而這樣豪華享受的場合,在他反覺得受罪,耳中聽著「長生殿」的「夜雨聞鈴」,心裡想的卻是怎得下他三天三夜的大雨,運河水滿,讓擱淺的漕船,得以趁一帆西風,往東而去?

  想著漕船,椿壽無論如何坐不住了。托詞「身子不爽」,向主人再三道歉告辭,回到行轅。

  行轅裡已經有許多人在等著。這些人分為三類,一類是漕幫中的「領運千總」,名義上算是押運的武官,照原來的傳統,多由武舉人中選拔;一類是臨時委派的押運官,大多為候補州縣,走路子鑽上這個差使,多少弄幾文「調劑調劑」;再一類就是各幫中真正的頭腦:「尖丁」。

  「尖丁」的身份是小兵;這還是明朝「衛所」演變下來的制度。小兵與二品大員的藩台,身份相差不知幾許?照平日來說,連見椿壽的面都難,但此刻也顧不得這些官派了!要設法能讓漕船開動,非找尖丁來談,才商議得出切實的辦法,所以椿壽吩咐,一體傳見。

  行轅借在一家富戶的兩進屋子,時已入夜,軒敞的大廳上,點起明晃晃的火油燈,照出椿壽的滿面愁容!他居中坐在紅木炕床上,兩旁梨花木的「太師椅」上,坐的是候補州縣身分的押運官;千總和尖丁便只有站的分兒了。

  在鴉雀無聲的沉重的氣氛中,椿壽扯開嘶啞的嗓子說道:「今年的漕糧,到底還運得出去,運不出去?」

  這一同大家面面相覷,都要看一看對方的臉色;最有資格答話的是尖丁,但以身份關係,還輪不到他們開口。

  「我在撫檯面前,拍了胸脯的,一個月當中,一定全數開船。現在看了實在情形,我覺得我的話說得過分了。今天一定先要定個宗旨出來,船能動是動的辦法,不能動是不能動的辦法。這樣子一天一天等下去,非把腦袋等掉了不可。」

  這是提出了要砍腦袋的警告,在座的人,無不悚然!坐在左首太師椅上的一名候補州縣,便欠身說道:「總得仰仗大人主持全域,屬下便賠上性命,也得把漕船開出去。漕糧關乎國家正用,今年天旱水淺,縱然耽遲,還有可說;倘或不走,那就是耽錯了。」

  「耽遲不耽錯」這一說,凡是坐在太師椅上的,無不齊聲附和。這些候補州縣,沒有一個不鬧窮,有些在省城住了十幾年,始終沒有補上一個缺,窮得只剩下一迭當票;好不容易才派上這一個押運的差使,指望著漕船一動,便好先支一筆公費安家。至於這一去甚麼時候才能到達通州,他們不必耽心,遲延的處分,落不到他們頭上。

  倘說漕船不走,他們便回不得省城,因為船不走,便無所謂押運,不僅萬事全休,而且比不得這個差使還要壞──不得這個差使,不必借了盤纏來到差;現在兩手空空回杭州,債主那裡如何交代?

  椿壽當然明白他們的用心,而且也知道這些人無足輕重,既出不了甚麼力,也擔不了甚麼責任,所以不理他們的話;望著站在他們身後的「領運千總」說:「你們有甚麼主意,說出來商量。」

  「領運千總」的想法,與那些候補州縣差不多,只是他們不能胡亂作主,凡事要聽尖丁的招呼,因而有個年紀大些的便這樣回答:「請大人作主!」

  「如果我說不走呢?」

  大家都不響,沒有一個人贊成他的主意,只是不敢駁回。但這樣不作聲,也就很明顯地表示出反對的意思了。

  在座的一個實缺同知,此時忍不住開口:「跟大人回話,還是讓他們推出一兩個人來,看看有何話說?」

  「他們」是指尖丁,椿壽點點頭,對那些尖丁說:「我看也非你們有句話不可。」

  「是!」有個「有頭有臉」的尖丁答應一聲,請個安說:「請大人先休息。我們商量出一個宗旨,再跟大人回稟。」

  「好,好,你們商量。」

  椿壽坐在炕床上咕嚕嚕吸水煙,八幫的尖丁便退到廊下去悄悄商議,好久尚無結論,因為各幫的情況不同,看法各異,牽涉的因素很多。今年的漕運,吃力不討好是公認的看法,但走與不走,卻有相反的主張,一派認為賠累已不可免,不加不走,還省些事;一派則以在漕船上帶著許多私貨,不走則還要賠一筆,「公私交困」,簡直要傾家蕩產了。

  談來談去,莫衷一是,椿壽已經派人來催了,只好聽憑上面雲決定走與不走。不過總算也有了一點協議;那就是走也好,不走也好,各幫的賠累,只能一次,不能兩次。

  「如果不走,本年的漕糧便要變價繳納;戶部定章是每石二兩銀子,現在市價多少?」椿壽問。

  「這要看米的成色。」被推定去回話的那個尖丁答道:「總在七錢到八錢這個數目之間。」

  「船上的漕糧有多少?」

  「一共二十七萬六千石。」

  「那末,」椿壽問道,「就算每石賠一兩二錢銀子,共該多少?」

  那尖丁的心算極快,略略遲疑了一下,便報出確數:「共該三十三萬一千二百兩銀子。」

  「如果漕船不走,奏請變價繳銀,上頭一定會准的。不過,」椿壽麵色凝重地問,「這三十三萬兩銀子,該誰來賠?」

  「大人曉得的,湖屬八幫是『疲幫』,力量實在夠不上。總要請大人格外體恤,留漕丁一條命。」

  「哼!」椿壽冷笑,「你們要命,難道我的命就可以不要?」

  這是雙方討價還價,有意做作。漕幫有「屯田」,有「公費」,遇到這種情形,便得從公眾的產業和收入中,提出款子來賠,賠累的成數,並無定章,但以上壓下,首先要看幫的好壞;公產多的「旺幫」便賠得多,負債累累的「疲幫」便賠得少。說也奇怪,越是富庶的地區,漕幫越疲,第一疲幫是江蘇松江府屬各幫,溯州府屬八幫的境況也不見得好,這因為是越富庶的地區,剝削越多的緣故。

  這賠累的差額,除了漕幫以外,主要的便得由藩司從徵收漕糧的各種陋規和「浮收」中,提成分賠。所以處理這件棘手的案子,實際上只是藩台衙門和湖屬八幫間的事。椿壽軟哄硬逼,總算把分賠的成數談好了。

  然而這也不過是萬不得已的退路。眼光總是朝前看的,能夠把漕船開出去,交了差,也免了賠累,何樂不為?所以椿壽又回過頭來問:「照你們看,漕船到底能不能動呢?能動還是照開的好。」

  這一句話自然大受歡迎,在座的候補州縣,一看事有轉機,無不精神複振,紛紛頌贊椿壽的明智。

  惟有那名代表漕幫說話的尖丁,大搖其頭。不過他首先聲明,他自己有點意見,並不代表漕幫,不知該說不該說?

  「說,說!集思廣益,說出來商量。」

  照那尖丁個人的看法,漕船要能開行,首先得要疏浚河床;同時在各支流加閘,提高運河中的水位;然後另雇民船分載漕米,減輕漕船的載重,這樣雙管齊下,才有「動」的可能。

  「那就這樣辦啊!有何不可呢?」有個押運官興奮地說。

  那尖丁苦笑了一下,沒有作聲;椿壽卻明白他的意思,以譏嘲的口吻答道:「老兄說得容易!可知道這一來要多少錢?」

  「於其賠累,何不把賠累的錢,花在疏浚河床和雇用民船上?不但交了差,而且治理了運河,也是大人的勞績。」

  這兩句話說動了椿壽的心,點著頭沉吟,「這倒也是一說。」他自語似的問:「就不知道要多少日子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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