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胡雪巖 | 上頁 下頁 |
| 五 |
|
|
|
署理巡撫椿壽交卸以後,仍舊幹他的藩司。據說黃宗漢在第一天接見椿壽時,就作了個暗示,椿壽的「紗帽」在他手裏,如果想保全,趕快送四萬兩銀子的「紅包」過去。黃宗漢敢於作此勒索,就因為椿壽在漕運上,已經遲延;如果上司肯替他說話。可以在天災上找理由,有處分,亦屬輕微。否則,耽延了「天庾正供」,將獲嚴譴。 椿壽沒有理會他,於是黃宗漢想了個極狠毒的手法來「整」人。他認為本年漕糧,啟運太遲,到達通州交倉,糧船不能依照限期「回空」;這樣便要影響下一年的漕運。就在這個言之成理的說法上來整椿壽。 心裏已有成算,表面絲毫不露;把椿壽請到撫院來談公事,問起漕運的情形。 一提到這上面,椿壽自己先就緊張,「回大人的話,」他說,「今年浙江的漕運,無論如何要耽處分了!」 「誰耽處分啊?」黃宗漢故意這樣問。 「自然是司裏。」藩、臬兩司向巡撫回話,照例自稱「司裏」。 「這也不是耽處分的事。」黃宗漢用這句話先做一個伏筆,卻又立即撇開不談,「貴司倒先說說看,究竟因何遲誤?」 「自然是因為天旱水淺,河道乾淤。已經奏報過的。」 「天旱是五月以後的事。請問,照定例,本省漕船,每年甚麼時候開,甚麼時候『過淮』,甚麼時候『回空』?」 一連三問,把椿壽堵得啞口無言。照定例,江西和浙江的漕船,限在二月底以前儘數開行。年深日久,定例有變,但至遲亦不會過四月。現在秋風已起,漕船開行的還不過一半;這該怎麼說呢? 他遲遲不答,黃宗漢也不開口,是逼著他非說不可。椿壽無奈,只好這樣答道:「大人也在浙江待過,漕幫的積弊,還有甚麼不明白的?漕丁有種種花樣,譬如說陳漕帶私貨囉——」 椿壽的話未完,撫台便一個釘子碰了過來:「天下烏鴉一般黑,各省漕丁都是一樣的。」 「今年略微不同,因為奉旨籌議南漕海運,漕幫不免觀望,這也是延誤的原因之一。」 「觀望甚麼?」黃宗漢大聲問道,「議辦海運是來年新漕之事,跟今年何干?」 振振有詞一問,椿壽語塞——既然來年有此改變之議,漕丁自不免有所瞻顧,以致鼓不起勁來;但身為藩司,署理撫院,這些地方正該督催,否則便是失職,所以椿壽無詞可解。 「現在怎麼辦呢?」黃宗漢又憂形於色地說,「事情總要辦通才行啊!」 「是,是!」椿壽趕緊答道,「司裏儘力去催,總在這個把月裏,一定可以全數啟運。」 「個把月?」黃宗漢皺著眉說,「說老實話,這上面我還不大弄得清楚。反正本年漕運,自前任常中丞調任以後,都由老兄一手經理。以後該如何辦理,等我商量了再說。」 他這段話有兩層用意,第一是說目前還不甚瞭解漕運的情況,等瞭解了又當別論,留下翻覆的餘地;第二是「一手經理」四個字,指明了全部責任。椿壽原是「上三旗」的公子哥兒,這幾年在外面歷練了一番。紈袴的積習,固已大減;而人心的險巇,卻無深知,那裏去理會得黃宗漢的深意?還只當撫台語氣緩和,事無大礙,所以連聲應諾,辭出撫院,趕緊召集手下,商議如何設法把未走的船,能夠早日開行,只要一出浙江省境,責任就輕得多了。 於是椿壽即刻召集督糧道和其他經辦漕運的官員,一面宣達了撫台的意思,一面力竭聲嘶地要大家「各秉天良」,務必在最短期間內,設法讓漕船全數開出。 別處都還好辦,麻煩的是湖屬八幫——浙江湖川府是東南膏腴之區,額定漕糧三十八萬八千餘石,關係重大,偏偏這八幫的漕船,一艘都動彈不得。椿壽看看情勢嚴重,不得不親自到湖州去督催。 湖州運漕,有條運河的支流,往東沿太湖南岸,入江蘇省境平望的大運河。這條支流不到一百里長,但所經的雙林、南潯兩鎮,為膏腴中的膏腴。南潯的殷富,號稱「四獅八象」,海內聞名。聽得藩台駕到,照例以捐班道台的身份,盡地主之誼,他們飲食起居的講究,雖不比鹽商、河工的窮奢極侈,但已遠非一般富貴之家可比。 身處名匠經營的園林,坐對水陸並陳的盛饌;開宴照例開戲,南潯富家都有自己的戲班,砌末、行頭,無不精美,這時集合精英,奏演名曲,而椿壽索然寡歡,卻又不得不勉強敷衍,因而這樣豪華享受的場合,在他反覺得受罪,耳中聽著「長生殿」的「夜雨聞鈴」,心裏想的卻是怎得下他三天三夜的大雨,運河水滿,讓擱淺的漕船,得以趁一帆西風,往東而去? 想著漕船,椿壽無論如何坐不住了。託詞「身子不爽」,向主人再三道歉告辭,回到行轅。 行轅裏已經有許多人在等著。這些人分為三類,一類是漕幫中的「領運千總」,名義上算是押運的武官,照原來的傳統,多由武舉人中選拔;一類是臨時委派的押運官,大多為候補州縣,走路子鑽上這個差使,多少弄幾文「調劑調劑」;再一類就是各幫中真正的頭腦:「尖丁」。 「尖丁」的身份是小兵;這還是明朝「衛所」演變下來的制度。小兵與二品大員的藩台,身份相差不知幾許?照平日來說,連見椿壽的面都難,但此刻也顧不得這些官派了!要設法能讓漕船開動,非找尖丁來談,才商議得出切實的辦法,所以椿壽吩咐,一體傳見。 行轅借在一家富戶的兩進屋子,時已入夜,軒敞的大廳上,點起明晃晃的火油燈,照出椿壽的滿面愁容!他居中坐在紅木匟床上,兩旁梨花木的「太師椅」上,坐的是候補州縣身分的押運官;千總和尖丁便只有站的分兒了。 在鴉雀無聲的沉重的氣氛中,椿壽扯開嘶啞的嗓子說道:「今年的漕糧,到底還運得出去,運不出去?」 這一同大家面面相覷,都要看一看對方的臉色;最有資格答話的是尖丁,但以身份關係,還輪不到他們開口。 「我在撫台面前,拍了胸脯的,一個月當中,一定全數開船。現在看了實在情形,我覺得我的話說得過分了。今天一定先要定個宗旨出來,船能動是動的辦法,不能動是不能動的辦法。這樣子一天一天等下去,非把腦袋等掉了不可。」 這是提出了要砍腦袋的警告,在座的人,無不悚然!坐在左首太師椅上的一名候補州縣,便欠身說道:「總得仰仗大人主持全局,屬下便賠上性命,也得把漕船開出去。漕糧關乎國家正用,今年天旱水淺,縱然耽遲,還有可說;倘或不走,那就是耽錯了。」 「耽遲不耽錯」這一說,凡是坐在太師椅上的,無不齊聲附和。這些候補州縣,沒有一個不鬧窮,有些在省城住了十幾年,始終沒有補上一個缺,窮得只剩下一疊當票;好不容易才派上這一個押運的差使,指望著漕船一動,便好先支一筆公費安家。至於這一去甚麼時候才能到達通州,他們不必耽心,遲延的處分,落不到他們頭上。 倘說漕船不走,他們便回不得省城;因為船不走,便無所謂押運,不僅萬事全休,而且比不得這個差使還要壞——不得這個差使,不必借了盤纏來到差;現在兩手空空回杭州,債主那裏如何交代?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