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胡雪岩 | 上頁 下頁


  以一般的情況而言,開倉十日,所有的倉廒就都裝滿了,此時如不疏運上船,則後來的糧戶,無倉可以貯米,勢必停征。糧戶也就要等待,一天兩天還不要緊,老百姓無非發發牢騷而已,日子一久,廢時失業,還要貼上盤纏,自然非吵不可,這叫做「鬧漕」,是件極嚴重的事,地方官往往會得到極嚴厲的處分。倘或是個刮地皮的貪官,這一鬧漕就不定就會激起民變,更是件可以送命的大禍。

  因此,錢谷師爺,便要指揮書辦出來與「看米色」的旗丁講斤頭;倘或講不下來,而督運的委員,怕誤了限期,催令啟程,那些幫丁就不問兌足不兌足,只管自己開船;這時的州縣可就苦了,必須設法自運漕米,一路趕上去補足,稱為「隨幫交兌」。

  幸而取得妥協,漕米兌竣,應該出給名為「通關」的收據,這時尖丁出面了,先議「私費」,就是他個人的「好處」;私費議妥,再議「通幫公費」,是全幫的好處。這些看米色所受的勒索,以及尖丁私費、通幫公費,自然羊毛出在羊身上,由浮收來支付。

  這以後,就該幫丁受勒索了。首先是「過淮」投文過堂,照例有各種陋規;一幫船總要花到五、六百兩到一千兩銀子。這一關一過,沿路過閘過壩,處處要送紅包,大概每一艘船要十幾兩銀子。最後到了通州,花樣更好,要投四個衙門的文,有人專門代辦,每船十三兩銀子,十兩鋪排四個衙門,三兩是代辦者的酬勞。等漕米上岸入倉,伸手要錢的人數不清,總要花到三、五十兩。所以幫丁勒索州縣,無非悖入悖出。

  幫丁的苦楚猶不止此,一路還要受人的欺侮;在運河裡,遇到運銅運鉛的船,以及木排,千萬要當心,那是在運河裡蠻不講理出了名的,撞沉了漕船,他們可以逃散,幫丁則非傾家蕩產來賠不可。因為如此,幫丁便格外團結,以求自保;「青幫」之起因如此,所以,他們的「海底」名為「通漕」──並不是世俗所稱的「通草」。

  一度行之有效,但以積習已深,慣于更張的南漕海運,終於咸豐元年舊事重提;這出於兩個原因,第一個是人,第二個是地。

  這個人是兩江總督陸建瀛,湖北人,極能幹,而且善於結交,所以公卿延譽,負一時物望。他頗有意步武陶澍,留一番政績。陶澍改鹽法,淮北行之大效,而淮南依舊,陸建瀛在淮南繼陶未竟之功;漕運也是如此,他得到戶部尚書孫瑞珍的支援,準備恢復海運。

  適逢其會的是,運河出了問題,在徐州附近的豐縣以北決口,「全河北趨,由沛縣之華山、戚山分注微山、昭陽等湖,挾清水外泛,運河閘、壩、纖堤,均已漫淹」,朝廷一方面撥鉅款搶救,一方面也加強了改用海運的決心。

  海運之議,奉旨由兩江總督陸建瀛、江蘇巡撫楊文定、浙江巡撫常大淳,會同籌畫。結果決定咸豐二年江蘇的蘇州,松江、常州、鎮江、太倉等四府一州的漕米,改用海運。浙江則是試辦,但其間又有反復,未成定議。

  就在這段期間中,椿壽由湖南布政使調浙江;當朝命初下時,黃宗漢是掌理一省司法的浙江按察使,通稱「臬司」,等椿壽到任時,他已經調差了。第二年,洪軍由廣西而湖南;湖北吃緊,清文宗把善於捕盜的常大淳,調為湖北巡撫。浙江巡撫由藩司椿壽署理。

  椿壽的運氣太壞。這年的浙江,省城杭州及附近各州縣,自五月以後,雨量稀少,旱荒已成;於是對他發生兩大不利,第一是錢糧徵收不起,第二是河淺不利於舟行,影響漕運。

  江蘇的海運,非常順利,四府一州的漕糧,糙米三十二萬多石,白米二萬七千余石,於三月間出海北上,安然運到。而浙江的漕米,到九月間還未啟運,這是前所未有現象。

  在此以前,也就是浙江正鬧旱災的五月間,為了軍事上的需要,各省巡撫有個小小的調整,雲南巡撫張亮基調湖南,遺缺由甘肅布政使黃宗漢接充。他不願意去雲南,經過一番活動,很快地改調浙江。不過一年的功夫,重回杭州時,已非昔比。

  署理巡撫椿壽交卸以後,仍舊幹他的藩司。據說黃宗漢在第一天接見椿壽時,就作了個暗示,椿壽的「紗帽」在他手裡,如果想保全,趕快送四萬兩銀子的「紅包」過去。黃宗漢敢於作此勒索,就因為椿壽在漕運上,已經遲延;如果上司肯替他說話。可以在天災上找理由,有處分,亦屬輕微。否則,耽延了「天庾正供」,將獲嚴譴。

  椿壽沒有理會他,於是黃宗漢想了個極狠毒的手法來「整」人。他認為本年漕糧,啟運太遲,到達通州交倉,糧船不能依照限期「回空」;這樣便要影響下一年的漕運。就在這個言之成理的說法上來整椿壽。

  心裡已有成算,表面絲毫不露;把椿壽請到撫院來談公事,問起漕運的情形。

  一提到這上面,椿壽自己先就緊張,「回大人的話,」他說,「今年浙江的漕運,無論如何要耽處分了!」

  「誰耽處分啊?」黃宗漢故意這樣問。

  「自然是司裡。」藩、臬兩司向巡撫回話,照例自稱「司裡」。

  「這也不是耽處分的事。」黃宗漢用這句話先做一個伏筆,卻又立即撇開不談,「貴司倒先說說看,究竟因何遲誤?」

  「自然是因為天旱水淺,河道幹淤。已經奏報過的。」

  「天旱是五月以後的事。請問,照定例,本省漕船,每年甚麼時候開,甚麼時候『過淮』,甚麼時候『回空』?」

  一連三問,把椿壽堵得啞口無言。照定例,江西和浙江的漕船,限在二月底以前盡數開行。年深日久,定例有變,但至遲亦不會過四月。現在秋風已起,漕船開行的還不過一半;這該怎麼說呢?

  他遲遲不答,黃宗漢也不開口,是逼著他非說不可。椿壽無奈,只好這樣答道:「大人也在浙江待過,漕幫的積弊,還有甚麼不明白的?漕丁有種種花樣,譬如說陳漕帶私貨囉──」

  椿壽的話未完,撫台便一個釘子碰了過來:「天下烏鴉一般黑,各省漕丁都是一樣的。」

  「今年略微不同,因為奉旨籌議南漕海運,漕幫不免觀望,這也是延誤的原因之一。」

  「觀望甚麼?」黃宗漢大聲問道,「議辦海運是來年新漕之事,跟今年何干?」

  振振有詞一問,椿壽語塞──既然來年有此改變之議,漕丁自不免有所瞻顧,以致鼓不起勁來;但身為藩司,署理撫院,這些地方正該督催,否則便是失職,所以椿壽無詞可解。

  「現在怎麼辦呢?」黃宗漢又憂形於色地說,「事情總要辦通才行啊!」

  「是,是!」椿壽趕緊答道,「司裡盡力去催,總在這個把月裡,一定可以全數啟運。」

  「個把月?」黃宗漢皺著眉說,「說老實話,這上面我還不大弄得清楚。反正本年漕運,自前任常中丞調任以後,都由老兄一手經理。以後該如何辦理,等我商量了再說。」

  他這段話有兩層用意,第一是說目前還不甚瞭解漕運的情況,等瞭解了又當別論,留下翻覆的餘地;第二是「一手經理」四個字,指明了全部責任。椿壽原是「上三旗」的公子哥兒,這幾年在外面歷練了一番。紈褲的積習,固已大減;而人心的險巇,卻無深知,那裡去理會得黃宗漢的深意?還只當撫台語氣緩和,事無大礙,所以連聲應諾,辭出撫院,趕緊召集手下,商議如何設法把未走的船,能夠早日開行,只要一出浙江省境,責任就輕得多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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