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胡雪岩 | 上頁 下頁


  王有齡也不知道他這話是甚麼意思?默默地跟著他走向一副設在櫥下的座頭,泡了兩碗茶;小胡有些魂不守舍似的,目送著經過的行人,手裡緊捏住那個手巾包。

  「小胡!」王有齡忍不住問了:「你說有事托我,快說吧!」

  「你打開來看,不要給人看見。」他低聲地說;把手巾包遞了給王有齡。

  他避開行人,悄悄啟視,裡面是一迭銀票,還有些碎銀子,約莫有十幾兩。

  「怎麼回事?」

  「這就是你做官的本錢。」

  王有齡楞住了,一下子心裡發酸,眼眶發熱,盡力忍住眼淚,把手巾包放在桌上,卻不知怎麼說才好。

  「你最好點一點數。其中有一張三百兩的,是京城裡『大德恒』的票子;認票不認人,你要當心失落。另外我又替你換了些零碎票子,都是有名的『字型大小』,一路上通行無阻。」小胡又說:「如果不為換票子,我早就來了。」

  這裡王有齡才想出來一句話:「小胡,你為甚麼待我這麼好?」

  「朋友嘛!」小胡答道,「我看你好比虎落平陽,英雄末路,心裡說不出的難過,一定要拉你一把,才睡得著覺。」

  「唉!」王有齡畢竟忍不住了,兩行熱淚,牽連不斷。

  「何必,何必?這不是大丈夫氣概!」

  這句話是很好的安慰,也是很好的激勵;王有齡收拾涕淚,定一定神,才想起一件事,相交至今,受人絕大的恩惠,卻是對他的名氏、身世,一無所知,豈不荒唐?

  於是他微有窘色地問道:「小胡,還沒有請教台甫?」

  「我叫胡光墉,字雪岩,你呢,你的大號叫甚麼?」

  「我叫雪軒。」

  「雪軒,雪岩!」胡雪岩自己念了兩遍,撫掌笑道:「好極了,聲音很近──好像一個人。你叫我雪岩,我叫你雪軒。」

  「是,是!雪岩,我還要請教你,府上──?」

  這是問他的家世,胡雪岩笑笑不肯多說:「守一點薄產過日了,沒有甚麼談頭。雪軒,我問你,你幾時動身?」

  「我不敢耽擱。把舍間略略安排一番,總在三、五日內就動身。如果一切順利,年底就可以回來。雪岩,我一定要走路子,分發到浙江來;你我弟兄好在一起。」

  「好極了。」胡雪岩的「好極了」,已成口頭禪,「後天我們仍舊在這裡會面,我給你餞行。」

  「我一定來。」

  到了第三天,王有齡午飯剛過,就來赴約。他穿了估衣鋪買的直羅長衫,亮紗馬褂,手裡拿一柄「舒蓮記」有名的「杭扇」;泡著茶等,等到天黑不見胡雪岩的蹤影,尋亦沒處尋,只好再等。

  天氣熱了,城隍山上來品茗納涼的,絡繹不絕;王有齡目迎目送著每一個行人,把脖子都擺得酸了,就是盼不著胡雪岩。

  夜深客散,茶店收攤子,這下才把王有齡攆走。他已經雇好了船,無法不定;第二天五更時分上船,竟不能與胡雪岩見一面話別。

  ※※※

  在王有齡北上不久,浙江的政局有了變化:巡撫常大淳調湖北;雲南巡撫黃宗漢改調浙江,未到任以前由布政使──通稱「藩司」,老百姓尊稱為「藩台」的旗人椿壽署理。

  黃宗漢字壽臣,福建晉江人。他是道光十五年乙未正科的翰林,這一榜人才濟濟,科運甚隆,那年──咸豐二年,當到巡撫的就有三個,廣東葉名琛、江西張芾,當到二品大員的有何桂清、呂賢基、彭蘊章、羅惇衍,還有杭州的許乃釗,與他老兄許乃普,都當內閣學士。

  這黃宗漢據說是個很能幹的人,但是關於他的操守與治家,批評極壞。到任以後,傳說他向椿壽索賄四萬兩銀子;椿壽沒有買他的帳,於是多事了。

  其時漕運正在改變辦法。因為海禁已開,而且河道湮淤,加以洪楊的戰亂;所以江蘇的蘇、松、太各屬改用海運;浙江則是試辦,椿壽既為藩司,又署理巡撫,責無旁貸,當然要親自料理這件公事。

  漕運的漕,原來就是以舟運穀的意思。多少年來都是河運──先是黃河,後來是運河;而運河又有多少次的變遷興作,直到康熙年間,治河名臣靳輔,于成龍先後開「中河」,歷時千餘年的運河,才算大功告成。

  這條南起杭州,北抵京師,流經浙江、江蘇、山東、河北四省,全長兩千多裡的水道,為大清朝帶來了一百五十年的盛運;不幸的是,黃河的情況,越來越壞,有些地方,河底積淤,高過人家屋脊,全靠兩面堤防約束,「春水船如天上行」,真到了束手無策的地步。而運河受黃河的累,在嘉慶末年,幾乎也成了「絕症」。於是道光初年有海運之議。

  在嘉慶末年時有齊彥槐其人,著有一篇「海運南漕議」,條分縷析,斷言「一舉而眾善備」;但地方大吏不願輕易更張。直到湖南安化的陶文毅公陶澍,由安徽巡撫調江蘇,銳意革新,消除鹽、漕兩事的積弊,齊彥槐的建議,才有一個實驗的機會。

  這次實驗由陶澍親自主持,在上海設立「海運總局」,他親自雇好專門運載關東豆麥的「沙船」一千艘;名為「三不像」的海船幾十艘,分兩次運米一百五十多萬石到天津,結果獲得極大的成功,省時省費,米質受損極微。承運的船商,運漕而北,回程運豆──一向漕船南下「回空」;海船北上「回空」,現在平白多一筆收入,而且出力的船商,還「賞給頂戴」做了官,真正是皆大歡喜。

  但是到了第二年,這樣的好事竟不再做下去!依然恢復河運。因為,不知道有多少人靠這條運河的漕船來剝削老百姓,他們不願意革新!

  漕運的弊端與征糧的弊端是不可分的,征糧的權責屬於州縣;這七品的正印官,特稱為「大老爺」,在任兩件大事:刑名、錢谷。延請「紹興師爺」至少亦得兩名:「刑名師爺」和「錢谷師爺」。縣大老爺的成名發財,都靠這兩個人。

  錢谷師爺的本事不在算盤上,在於能瞭解情況,善於應付幾種人,第一種是書辦,世代相傳,每人手裡有一本底冊,那家有多少田?該納糧多少?都記載在這本冊子上,為不傳之秘。

  第二種是「特殊人物」,他們所納的糧,都有專門名稱,做過官的紳士人家的「衿米」;舉人、秀才、監生是「料米」,這兩種米不能多收,該多少就多少,否則便有麻煩。再有一種名為「訟米」,專好無事生非打官司的訟棍所納的糧,也要當心。總而言之一名話,刁惡霸道,不易對付的那班「特殊人物」,必須敷衍,分量不足,米色粗劣,亦得照收不誤。甚至虛給「糧串」──納糧的憑證,買得個安靜二字。

  有人佔便宜,當然有人吃虧;各種剝削耗費,加上縣大老爺自己的好處,統統都出在良善小民頭上,這叫做「浮收」,最「黑」的地方,「浮收」到正額的一半以上,該納一石米的,起碼要納一石五鬥,於是有所謂「包戶」,他們或者與官吏有勾結,或者能挾制官吏;小戶如托他們「包繳」,比自己到糧櫃上去繳納,便宜得多。

  第三種就是漕船上的人。漕船都是官船,額定數字過萬,實際僅六千餘艘,分駐運河各地,一地稱為一幫;這就是遊俠組織「青幫」之幫的出典。

  幫中的管事及水手,都稱為幫丁,其中又有屯丁、旗丁、尖丁之分;尖丁是實際上的頭目,連護漕的千總、把總都得聽他的指揮。州縣衙門開倉征糧,糧戶繳納;漕船開到,驗收裝船,名為「受兌」。一面征糧,一面受兌,川流不息,那自然是再順利不過的事;但是這一來漕船上就玩不出花樣來了。

  他們的第一個花樣是「看米色」。由於漕船過淮安時,漕運總督要「盤糧」點數;到通州起岸入倉時,倉場侍郎要驗看米質,如有不符,都由漕船負責,因此,他們在受兌時,驗看米色,原是分所當為。但米色好壞,僅憑目視,並無標準,這樣就可以挑剔了,一廒一廒看過去,不是說米色太雜,就是不夠乾燥,不肯受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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