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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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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一章 有個福州人,名叫王有齡,他的父親是候補道,分發浙江;在杭州一住數年,沒有奉委過甚麼好差使。老病侵尋,心情抑鬱,死在異鄉。身後沒有留下多少錢,運靈柩回福州,要好一筆盤纏;而且家鄉也沒有甚麼可以倚靠的親友,王有齡就只好奉母寄居在異地了。 境況不好,而且舉目無親,王有齡混得很不成樣子;每天在「梅花碑」一家茶店裏窮泡;一壺「龍井」泡成白開水還捨不得走,中午四個制錢買兩個燒餅,算是一頓。 三十歲的人,潦倒落拓,無精打采,叫人看了起反感;他的架子還大,經常兩眼朝天,那就越發沒有人愛理他了。 唯一的例外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年,王有齡只知道他叫「小胡」;小胡生得一雙四面八方都照顧得到的眼睛,加上一張常開的笑口,而且為人「四海」,所以人緣極好。不過,王有齡跟他只是點頭之交,也識不透他的身份;有時很闊氣,有時似乎很窘,但不管如何,總是衣衫光鮮——像這初夏的天氣,一件細白夏布長衫,漿洗得極其挺括;裏面是紡綢小褂袴;腳上白竹布的襪子,玄色貢緞的雙樑鞋,跟王有齡身上那件打過補釘的青布長衫一比,小胡真可以說是「公子哥兒」了。 他倒是有意結交王有齡,王有齡卻以自慚形穢,淡淡地不肯跟他接近。這一天下午的茶客特別多,小胡跟王有齡「拼桌」;他去下了兩盤象棋,笑嘻嘻走回來說:「王有齡,走,走,我請你去『擺一碗』。」擺一碗是杭州的鄉談,意思是到小酒店去對酌一番。 「謝謝。不必破費。」 「自有人請客。你看!」他打開手巾包,裏面包有二兩碎銀子;得意地笑道:「第一盤『雙車錯』;第二盤『馬後砲』;第三盤,小卒『逼宮』,殺得路斷人稀。不然,我還要贏。」 為了盛情難卻,王有齡跟著去了。一路走到「城隍山」——「立馬吳山第一峰」的吳山;挑了個可以眺望萬家燈火的空曠地方,一面喝酒一面閒談。 酒到半酣,閒話也說得差不多了,小胡忽然提高了聲音說:「王有齡,我有句話,老早想問你了。我看你不是沒本事的人,而且我也懂點『麻衣相法』,看你是大貴之相,何以一天到晚『孵』茶店?」 王有齡搖搖頭,拈了塊城隍山上有名的油餅,慢慢咬著;雙眼望著遠處,是那種說不出來的茫然落寞。 「叫我說甚麼?」王有齡轉過臉來盯著小胡,彷彿要跟他吵架似的,「做生意要本錢,做官也要本錢,沒本錢說甚麼?」 「做官?」小胡大為詫異,「怎麼做法?你同我一樣,連『學』都沒有『進』過,是個白丁。那裏來的官做?」 「不可以『捐班』嗎?」 小胡默然。心裏有些看不起王有齡——捐官的情形不外乎兩種,一種是做生意發了財,富而不貴,美中不足,捐個功名好提高身價,像揚州的鹽商,個個都是花幾千兩銀子捐來的道台。那一來便可以與地方官稱兄道弟,平起平坐;否則就不算「縉紳先生」,有事上得公堂,要跪著回話。 再有一種,本是官員家的子弟,書也讀得不錯,就是運氣不好,三年大比,次次名落孫山,年紀大了,家計也艱窘了,總得想個謀生之道;走的就是「做官」的這條路,改行也無從改起,只好賣田賣地,拜託親友,湊一筆去捐個官做。像王有齡這樣,年紀還輕,應該刻苦用功,從正途上去巴結;不此之圖,而況又窮得衣食不週,卻癡心妄想去捐班,豈不是沒出息? 王有齡看出他心裏的意思,有幾杯酒在肚裏,便不似平時那麼沉著了,「小胡!」他說,「我告訴你一句話,信不信由你;先父在日,替我捐過一個『鹽大使』。」 小胡最機警,一看他的神情,就知道決非假話,隨即笑道:「唷!失敬,失敬,原來是王老爺。一直連名帶姓叫你,不知者不罪。」 「不要挖苦我了!」王有齡苦笑道,「說句實話,除非是你,別人面前我再也不說;說了反惹人恥笑。」 「我不是笑你。」小胡放出莊重的神態問道,「不過,有一層我不明白,既然你是鹽大使;我們浙江沿海有好幾十個鹽場,為甚麼不給你補缺?」 「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——」 捐官只是捐一個虛銜,憑一張吏部所發的「執照」,取得某一類官員的資格;如果要想補缺,必得到吏部報到,稱為「投供」;然後抽籤分發到某一省候補。王有齡尚未「投供」,那裏談得到補缺? 講完這些捐官補缺的程序,王有齡又說:「我所說的要『本錢』,就是進京投供的盤纏。如果境況再寬裕些,我還想『改捐』。」 「改捐個甚麼『班子』?」 「改捐個知縣。鹽大使正八品,知縣正七品,改捐花不了多少錢。出路可就大不相同了。」 「怎麼呢?」 「鹽大使只管鹽場,出息倒也不錯,不過沒有意思。知縣雖小,一縣的父母官,能殺人也能活人,可以好好做一番事業。」 這兩句話使得小胡肅然起敬,把剛才看不起他的那點感想,一掃而空了。 「再說,知縣到底是正印官;不比鹽大使,說起來總是佐雜,又是捐班的佐雜,到處做『磕頭蟲』,與我的性情也不相宜。」 「對,對!」小胡不斷點頭;「那末,這一來,你要多少『本錢』才夠呢?」 「總得五百兩銀子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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