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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〇


  這確是一個顧慮;曹雪芹琢磨了好一會說:「我想先不必談。第一、要打聽確實,仲四哥能辦得到;第二、不但辦得到,而且不是太費事。能這樣的話,就不妨跟她談;如果先談過了,可是仲四哥那方面辦不到,就不必多此一舉。」

  「你說得是。」錦兒深深點頭,「准定這麼辦。」

  曹雪芹點一點頭,霍地起立,「走!」他說:「咱們看看去。」

  這是說到馬夫人那裡,一探動靜;錦兒想了一下說:「你一個人去吧!我去了,有好些不便。就是你,最好先別露面,私下聽一聽;萬一太太有意見,還有轉圜的餘地。」

  曹雪芹覺得這話也不錯,當下答說:「好吧!你在這兒等我;怎麼個情形,馬上就知道了。」

  * * *

  到了馬夫人院子裡,曹雪芹一進垂花門,便先搖手,同時拿另一隻手掩在嘴上,示意禁聲。丫頭僕婦們,這一陣子都知道「四老爺」的官司很麻煩,偶而也看到曹震與曹雪芹,在跟馬夫人談這件事時,神色都很嚴重,因而皆具戒心;此時一看到他的手勢,無不會意,靜悄悄地都不敢出聲,只往窗裡指一指,示意有人在內。

  這個人當然是秋澄;曹雪芹在堂屋裡,隔著一層板壁,聽得她在說:「事情也許不至於壞到那樣子,不過,雪芹說得好,未雨綢繆,作了最壞的打算,心裡反倒踏實了。」

  然後是馬夫人的聲音:「芹官的話也不大對。他說得頭頭是道,照我看,不是那回事。」

  「太太說的是那件事?」

  「完贓減罪。」馬夫人問:「完了贓就沒有罪了嗎?」

  「不是說『坐贓』最多不過杖一百,徒三年,那都是可以拿錢贖罪的;大不了多花一兩千銀子。」

  「不是。照你這麼說,貪官盡做不妨!天下那有這樣的道理?」

  秋澄沒有作聲;曹雪芹心裡不由得自語:是啊!這話有道理。因而越發屏息靜聽。

  「我把這多少年,親戚世交家出了這種事的情形,都細想過了。」馬夫人很平靜地在說:「就拿咱們家在江寧的例子來說,你四叔也不過虧欠了該繳內務府的公款,所以抄了家,補夠了公款,沒有別的處分。這才是完贓減罪。如今的情形,恐怕大不一樣,不能這麼辦。」

  「那末,」秋澄問道:「照太太看,四老爺會得一個甚麼罪名?」

  「只怕還是免不了要到關外走一遭。」馬夫人又說:「追贓當然也不能免。」

  又充軍,又追贓,是最壞的結局;曹雪芹的心頓時往下一沉,但卻不能不強自克制,繼續側耳靜聽。

  「到了追贓的時候,咱們當然不能籠著手在旁邊裝沒事人;不過,要緊的還在料理四老爺出關。」馬夫人停了一下說:「他不能沒有人在身邊;充軍,照例可以有家屬跟了去的,我看只有讓鄒姨娘跟了去。那一來倒好,省得四老爺怕她會受季姨娘欺侮。」

  「是。」秋澄答說:「我照太太的意思,悄悄兒先告訴鄒姨娘,讓她心裡有個底子。」

  「對!」馬夫人緊接著說:「至於老太太留下來的那些東西,拿出去押個幾萬銀子,只要芹官捨得,我沒有意見。不過,他應該明白,那一來他想瀟瀟灑灑做公子哥兒,可就辦不到了。」

  「這倒正好逼他一逼。」

  聽到這裡,曹雪芹認為可以現身了,咳嗽一聲,掀簾而入,笑著問道:「逼我甚麼呀?」

  「只怕非逼你在正途上巴結不可了。」秋澄將馬夫人的話,告訴他以後又說:「你自己可得估量一下,東西是老太太留給你的;而且老太太也不會想到,那些東西作了這種用途。」

  當著馬夫人,秋澄故意這麼說,用意當然也是為了激勵曹雪芹立志。他卻沒有能深入去體會她的意思,只大而化之地說:「我不相信天下會有人餓死。」

  「餓死雖不至於,不過,」馬夫人說:「苦日子你亦未見得能過。」

  「我總不會讓娘過苦日子。」曹雪芹又說:「秋澄也不會。」

  「別提我。我也不過還有三、五年日子;至多十年八年,想想也還不至於落到那種地步。閒話少說,」馬夫人問道:「這些東西拿出去抵押,你錦兒姊有路子沒有?」

  「此刻還談不到;趁早去找,總能找得出路子來。」

  「要悄悄兒去找,別四處張揚,鬧得滿城風雨。」

  「我知道,我跟錦兒姊說。」曹雪芹又說:「有些甚麼東西,最好理個清單出來。」

  馬夫人點點頭;停了一會,忽然問道:「這件事,杏香知道不知道?」

  「還不知道。」曹雪芹答說:「她不會有意見的。」

  「她雖不會有意見。咱們可得替她想到。」

  曹雪芹不知母親這話是甚麼意思,只答應一聲:「是。」

  「你錦兒姊呢?」

  「在我那裡。」

  「在幹甚麼?」

  「在挑繡花的花樣。」曹雪芹隨意編了個理由,接著又問:「娘要找她?」

  「不!」馬夫人說:「你陪她去聊聊。」

  這是暗示她跟秋澄有話說,不願錦兒闖了來。曹雪芹深深點頭,表示會意;隨即起身回夢陶軒。

  等他走遠了,馬夫人問秋澄:「你看剩下的東西,還值多少錢?」

  「珠寶首飾沒有動甚麼。」秋澄答說:「珠子泛黃了,不大值錢;不過珠花甚麼的並不多。祖母綠跟金剛鑽都是上好貨色,我想五、六萬銀子總值。」

  馬夫人不作聲,只是喝著茶,剝剝指甲,又抬眼望一望窗外,看似閑豫,其實心裡想得很深。

  秋澄不去打攪她,站起身來整理瓶花;好一會,只聽馬夫人開口了。

  「名為抵押,也許就一去不回了。」她的聲音很平靜,「老太太從前說過,幫人的忙是應該的,不過有件事不能做,從井救人。」

  「是。」秋澄玩味著「從井救人」四個字,靜等下文。

  「我說過,四老爺的事,三家猶如一家;有多少力量,盡多少力量。從井救人,就是自不量力了。」

  秋澄依舊只能答一聲:「是。」

  「我想,老太太的東西應該作三股派,你一股、芹官一股;剩下一股來幫四老爺。」馬夫人略停一下問說:「你看呢?」

  「給我給得太多了——」

  「不多。」馬夫人簡捷地將她的話打斷。

  「而且,」秋澄還有話,「四老爺的虧空很多,少了怕不濟事。」

  「這一層我也想到了。」馬夫人說,「我另有個盤算,如果不夠補虧空,看能不能拖一拖;不能拖,你跟芹官再借給他。」

  原來如此。秋澄心想,夠是一定不夠的;反正總是要拿出來的,何不先做得漂亮些?

  一個念頭尚未轉完,馬夫人又接下去說了,「這也就是量力而為的意思。」她說:「在我,是對老太太有個交代;她特特為為留下來的東西,這樣子散掉,雖說事出無奈,但我將來見了老太太,她說一句:你何以一點兒都不為芹官著想?你想,我怎麼說?我現在總算替你們都想到了。至於你們自己願意從井救人,與我無干。」

  「是。」秋澄這才明白她的深心;感激在心,卻無話表達。

  「還有一層。雖說有去無回,但人也說不定,或許棠官倒有意外機緣,又發起來了。那時候,你們如果想跟他算帳,也有一句話說。」

  這更是深思熟慮,處處周到;秋澄立即答說:「太太想得深,見得遠;都聽太太的意思好了。」

  「不但如此,我想索性分一分家;弄得清清楚楚,才不會吃罣誤官司。」

  弦外有音,這一來不管是曹頫或者曹震,在他們的公事上都牽涉不到曹雪芹了。

  不過,有弟兄才會有分家,曹雪芹是獨子,家跟誰分?馬夫人的意思,大概亦只是要確定曹雪芹的產權,以示與曹頫、曹震無關而已。既然如此,倒有個簡單的辦法,「太太,」秋澄說道:「動產當然都歸雪芹繼承,無所謂分家;不動產還在老太爺名下,只在州縣衙門立個案,過戶給雪芹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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