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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九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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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澄一聽這話,不免內慚;曹頫在獄中受苦,她跟曹雪芹卻在談他箋釋的詩,豈不也是跡近麻木不仁的閒情逸致? 正想開口道她的感想時,驀地裏想到,杏香一定沒有想到這上頭;自己一說,杏香必然不安,然則自以不說破為妙。 當然,杏香此時沒有想到,並不表示她在看到他們談話時,不會觸類連想及此。那時她會作何感想? 秋澄又換一種情況來設想,譬如杏香與她不和,那就可以想像得到的是,當面她不敢有何不滿的表示,而在背後會大肆批評。同時那些為逞口舌之快,以意為之的攻訐,聽起來會很有理,因為她有一個被公認的弱點,出身不高,因此說她「婢學夫人」,得意忘形,固然易於動聽;責備她本不姓曹,所以對曹家遭遇危難,漠不關心,居然有心思來作此不急之務,甚至為之廢寢忘食,更是事實俱在,無可逃避的過失。 然則,既有預見,如何自處?最聰明的辦法,便是不幹這件事,合乎「止謗莫如自修」的道理。可是那一來曹雪芹又會覺得掃興。 轉念到此,忘其所以地自語:「啊!我懂了!」 突如其來地這一聲,而且聲音很大,讓杏香嚇一跳:「秋姑!」她問:「甚麼你懂了?」 「喔,」秋澄定定神,自覺失態,歉意地笑道:「我也是閒情逸致,在琢磨四老爺解的一句詩:『斟酌蛾眉畫愈難。』」 杏香怎麼會想得到她的心事?笑笑說道:「我不懂,我也不想懂。」 秋澄未及答話,只見曹雪芹提著一個陶製的水罐,興沖沖地回來了;一進門便嚷:「爐子生好了沒有?快!拿銚子來。」 杏香答應著,從他手裏接過水罐;關照丫頭打水來讓他洗了手,然後與秋澄一起進入書房,坐下來將手一伸,自然是跟秋澄要詩箋。 「四叔說得不錯,四首之中以第二、第四兩首最好。第四首的結句,更是深得入木三分。」 「喔,」曹雪芹說:「我還沒有細看呢。」 接過詩箋,從頭細看;這得好一會工夫,秋澄便轉身出了書房,來看水開了沒有。 夢陶軒的書齋與正屋之間,有一道迴廊相通,在少為人到的一角,原設有風爐,為深夜煮食及烹茶之需;秋澄到了那裏一看,一個小丫頭正拿蒲扇使勁在搧火,卻不見杏香的蹤影,便隨口問了一句:「姨奶奶呢?」 「剛剛都還在這兒。」小丫頭答說:「只怕是回屋裏去了。」 秋澄便不再問。聽得水聲初沸,再看一看爐火,正當旺盛,便即說道:「你別搧了!水自己會開。」 小丫頭樂得躲懶,放下蒲扇說道:「秋小姐,我替你去倒杯水喝。」 「不了。」秋澄答說:「我進去了。看見姨奶奶,就說我在芹二爺書房裏頭。」話完,掉身就走。 這一路去,路並不長;但秋澄的思路卻遠而且幽。因為如此,亟思找個僻靜的地方,容她靜下心來好好地想一想過去。 迴廊上那裏有可以靜坐之處?秋澄走了兩遍,只有仍回夢陶軒。此時曹雪芹已將那四首《擬宮詞》及曹頫所作的箋釋,仔細地看完了,默坐沉思之際,看到秋澄,思路打斷,抬頭說道:「確是第四首最好,你賞識不虛。」 「咱們別談這個。還是得琢磨琢磨四叔的吉凶。」 「禍福相倚!你提到四叔的吉凶,我看是不吉不凶,亦吉亦凶,只看自己的心境。」 「你說得好玄。」 「現在情勢混沌一團,根本不知是吉是凶,所以我只好耍個滑頭了;不過千句併一句,說四叔的事,凶多吉少,只怕還沒有人會反過來。」 「凶是怎麼個凶法?凶多又多到那種地步?」 曹雪芹細想了一下說:「凶,當然是有罪,輕則革職賠修;重則抄家充軍,反正不會要腦袋。」 「你倒說得輕鬆,再來一回抄家,加上充軍,已經就跟要腦袋差不多了。」秋澄說道:「六親同運,可真得好好兒想個辦法。」 曹雪芹沉吟不語;就這時,小丫頭提了一銚子開水來,便親自動手,滌器沏茶,倒了一杯給秋澄,兩人相對品茗。 「怎麼樣?」他問。 「香氣還不壞。不過『雨前』太嫩,簡直沒有甚麼茶味;也只有你這種高人雅士才能品嘗。要我,還不如燜一壺雙薰,喝著還痛快些。」 曹雪芹笑笑不作聲,等喝完一杯,倒第二杯時,方始開口。 「太太說的,請出那尊『菩薩』來,是最後的一條路子;照你的辦法,迂迴進行,得先要找一個人。」曹雪芹說:「這個人我也認識,可是沒法兒找她。」 「誰?」 「傅太太。」 「傅中堂的太太?」秋澄問說。 「不錯。」 秋澄想一想說:「其實,她要肯幫忙,也就不必驚動菩薩了。」 「你是說,傅太太能在皇上面前說一句就行了?」 「可不是?」 「路子好像越來越廣了。」曹雪芹點點頭說:「咱們好好兒琢磨琢磨。」 首先要思索的是,誰能跟傅恆夫人說得上話?「太福晉呢?」秋澄問道:「不知道跟傅太太有往來沒有?」 「往來是一定有的,就不知道是不是熟得能託她去說情。」曹雪芹又說:「她跟皇上的那一段,可是個極大的忌諱。」 「當然,不能說請她代為求皇上開恩;只能請她在皇太后面前致意。她要是肯幫忙,自然就會直接跟皇上提。」 「嗯,嗯。」曹雪芹又說:「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,太太應該去一趟;就不談傅太太,四叔鬧了這麼大一個亂子,也應該去告訴太福晉。」 「太太已經提到這一點了。想等四叔的事弄清楚了,再去告訴她;既然你這麼說,我請太太明兒個就去一趟。」秋澄又說:「不過這件事應該怎麼談,最好咱們先想停當了,再跟太太去回。」 「第一,當然要將出事的經過情形說一說;其次探探太福晉的口氣,這又分兩個步驟,太福晉跟四叔不太對勁,而且從郡王去世以後,她的脾氣變得很乖僻了,願意不願意管這件閒事,很難說。」 「這也不能說是閒事。到底一筆寫不出兩曹字,休戚相關,能管一定會管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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