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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九


  「反正我也睡不著。」

  「你沒有上床,怎麼知道睡不著?」杏香又說:「太太昨兒問我,說你是不是有甚麼事,不敢跟她說?這兩天像是老在躲她似地。如今天不亮就出門,不更惹太太疑心嗎?」

  「喔,真有這話?」

  「我騙你幹甚麼?」

 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:「好吧!我喝『卯酒』!」接著隨口吟了兩句詩:「夢鄉如借徑,酒國是康莊。」

  於是杏香為他備了酒菜,曹雪芹自斟自飲,喝到微醺,解衣上床,酣然入夢,睡到近午時分,方始起身;杏香告訴他說,馬夫人已經問過兩遍,何以天明方睡?因此,他漱洗以後,趕緊向他母親去問安。

  「昨兒看會典,看了一夜,總算將四叔的事弄清楚了。沒有甚麼大不了的罪名,應該不致於發遣。」

  接下來,曹雪芹解釋曹頫所坐的罪名;引證律例,有根有據,而且將說話的語氣沖淡,所以馬夫人雖還有些疑惑,大致還是欣慰的。

  「四叔倒是很坦然,已經打算著發遣關外了,所以昨兒交代了好些話。他說:棠村的親事,請娘主婚;將來如果婆娘不和,請娘作主,讓他們小倆口搬出來住。」

  「喔,」馬夫人對這話很重視,「你四叔真是這麼說的嗎?」

  「一點不錯。」

  「那,你昨兒怎麼不告訴我?」

  「昨兒,」曹雪芹說:「因為四叔說的是發遣以後的話,我怕娘著急,所以沒有說;現在看樣子是不見得會出關了,說說不妨。」

  「既然不會出關了,當然他自己主婚,」馬夫人又說:「萬一事情有變化,我受你四叔重托,當然要好好兒替他辦。」

  正在談著,錦兒來了;一起吃飯時,曹雪芹少不得又要將「坐贓」那一款罪名,細談一遍。

  錦兒只點點頭說了一句:「咱們回頭再談。」

  這是為了不願讓馬夫人聽見;曹雪芹心裡有數,所以吃完飯,先回夢陶軒,不久,錦兒與秋澄都來了。

  「昨晚上,我跟你震二哥細細算了一下;這幾年四叔跟你震二哥的『外快』,一共多少?你們恐怕想不到。」

  「多少?」

  「總有四十萬,只多不少。」錦兒憂心忡忡地:「若說全完了官款,才能減罪,只怕傾家蕩產還不夠。」

  「這麼多?」曹雪芹不由得心一沉;楞在那裡說不出話。

  「你震二哥的意思,還得讓你跟四叔去見個面,好好兒跟他談一談;有些話也不必說得太老實;能瞞則瞞,儘量少說。」

  「這,我怕說不清楚。」曹雪芹說:「反正四叔預備一個人頂了,震二哥何不親自跟他談一談?有些情形,局外人毫無所知,從何談起?」

  「我看,」秋澄提議,「你們兩位何不一起去一趟?」

  「對!」曹雪芹立即接口,「這樣好。錦兒姊,你回去問一問震二哥甚麼時候去?我聽招呼。」

  其實,錦兒也曾這樣說過,曹震怕跟曹頫一談,叔侄倆便得算帳,而曹震所得的比曹頫多;那一來可能會使他心裡覺得太委屈,事情或許會變卦,所以曹震希望仍舊由曹雪芹去談。這是她的難言之隱;而秋澄的提議是正辦,曹雪芹也同意了,只好答應著說:「好!我去問他。」

  話雖如此,內心卻是鬱結難解;臉上亦失去了她慣有的那種爽朗灑脫的神色。這在秋澄與曹雪芹都是很少見到的,自然感到關切。

  「錦兒姊,你別煩!」曹雪芹安慰她說:「到時候我自有辦法。」

  「你有甚麼辦法?你自己也是茶來伸手,飯來張口,甚麼都得別人伺候的人,能有甚麼辦法?」

  曹雪芹遲疑了一會,終於答說:「你別忘了,我也是有錢的人。」

  這是指曹老太太留給他的那筆私房,名為交秋澄保存;而實已早歸馬夫人管理,這多年貼補家用,金葉子與易於變錢的金器,已經沒有了,但剩下的首飾珠寶,估計也還值好幾萬銀子。馬夫人曾經表示過,這是最後的準備,在她生前,決不會變賣;如果曹雪芹將來不做官,不當差,這就是一筆衣食之資,省吃儉用,可以撐個十年、八年。她的身後之計,也只能打算到這裡為止。

  因此,曹雪芹只能這樣含蓄地說;但錦兒卻忽然悲從中來,「老太太給你的東西,頭一回抄家,還能留了下來;想不到,」她抽抽噎噎地流著眼淚說:「如今倒為了我們兩家的事,主意還要打到這上頭?怎麼對得起老太太?」

  「你別哭。」秋澄抽出腋下的手絹,為錦兒拭淚,「事情果真到了那步田地,老太太也還不是得歎口氣,把鑰匙交了出來。咱們好好兒商量一下,有備無患。」

  要商量的是兩件事,一件是怎麼跟馬夫人婉轉陳言;一件便是物色買主。秋澄認了頭一件;但第二件卻要等馬夫人同意了才談得到。

  「這件事宜乎早早著手,才能得個善價。」曹雪芹向秋澄說道:「我記得你那裡有張清單,何妨先抄一份,讓錦兒姊帶回去。」

  「清單在箱子裡。」

  「這倒不忙!」錦兒沉吟了一會說,「我跟震二爺再好好核計核計,這些東西能不動,最好不動。」

  「我看難免,不如未雨綢繆為妙。」

  錦兒不作聲,心中另有盤算;「能不動最好不動。」她說:「倘或非動不可,亦不宜把它弄死了。」

  「那就只有一個辦法,」秋澄接口說道:「找甚麼人去押一筆款子?」

  找甚麼人?錦兒心裡在說:遠在天邊,近在眼前,仲四不就是現成的?

  當然她還不便貿然開口。不過這確是一條路子,只要打聽清楚,仲四湊那麼多現款,不會覺得吃力;而秋澄又不反對,這個做法就一定行得通。

  轉念到此,錦兒心頭輕鬆了些;秋澄也覺得這是個好辦法,「如果是抵押,我跟太太去談,話就比較好說了。不過,」她停了一下說:「這筆押款甚麼時候能還清,就很難說了。」

  「一定能。」錦兒很有信心地,「只要把這個難關過去了,將來莫非就沒有得好差使的機會了?」

  「也只有這樣想了。」秋澄說了老實話,「不然豈不把人愁死?」

  錦兒天性樂觀,經此一番談話,隱然覺得難題已經解決,無足為慮;於是話題一轉,談她喜歡談的事,秋澄的婚禮與嫁妝。秋澄料知攔她不住,而又實在不大愛聽,那就只有避開。

  「太太大概起來了,我看看去。」

  等她一走,錦兒便又想起抵押之事,要跟曹雪芹商量,「剛才我當著秋澄不便說,這會兒看看你的意思,能不能辦。」她說:「太太留下來的那些東西,如果太太答應拿來應一應急,我想找仲四爺去想法子,你覺得怎麼樣?」

  「是押給他?」

  「對。」錦兒說道:「這有兩項好處,第一、期限長,有錢就還,沒有錢延一延,他不至於去變價;第二、利息上頭可以商量。」

  「如果辦得成,他不至於會要利息。」曹雪芹說:「不過,我不知道辦得成,辦不成?這不是說他不肯,是他有沒有這個力量;這一點,只有震二哥才清楚。」

  「我想他應該有的。」

  「不見得。做買賣的人,將本求利,不會有幾萬銀子的現款,閒置在那裡。這件事,你最好跟震二哥商量。」

  「那當然。」錦兒說道:「我是想先問問你,贊成不贊成?」

  「我當然贊成。」

  「秋澄呢?你看要不要跟她談。」錦兒又說:「我怕這麼做,她的面子上不好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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