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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五


  「嗯!」馬夫人說,「果真要有個人跟了去照料,自然是讓鄒姨娘去。」

  「那末,季姨娘呢?」

  「隨她鬧去。」秋澄說道:「反正有棠官在。」

  「對!」馬夫人說,「派個人去看看,棠官如果回來了,讓他來一趟;把今天的情形告訴他,讓他心裡有個數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還有,既然你四叔自己也覺得方問亭有力量,你得趁早去一趟,重重托他。」

  「是。」曹雪芹又說:「是不是跟震二哥一起去,比較好。」

  「照規矩,原該如此。」馬夫人說:「那就明兒一早去吧。」

  「好。」錦兒說道:「今天我得回家,我跟他說好了。」她又問曹雪芹:「你明天甚麼時候來?」

  「當然是一大早;晚了,只怕方問亭會進宮。」

  「對。」錦兒轉臉向杏香說:「能不能早點兒開飯?我吃了好走。」說著,從衣襟上摘下一個琺瑯鑲碎鑽的懷錶,打開蓋子看了看說:「快酉正了。」

  時近夏至,白晝正長;雖近酉正,暮色不過初起,這是最宜於在院子裡散步閑坐的辰光。當此等開晚飯之際,也就是各人不受拘束,隨意消遣的時刻;馬夫人首先就往外走,去看仲四所送,擱在院子裡石條櫈上的四盆盆景。這一下,除了杏香去監廚以外,曹雪芹回夢陶軒;秋澄回自己臥室,錦兒躊躇了一下,走到院子裡去陪馬夫人。

  「你看呢?」馬夫人一面摘蟲蛀的葉子,一面問說:「四老爺會落個甚麼罪名?」

  「我看不要緊。」錦兒答說:「如今跟去年這時候,皇后剛駕崩的情形不同了,皇上的脾氣發過了;只要有人替四老爺說兩句好話,皇上高高手,就過去了。這好話呢,替他說的人很多。而且,剛剛聽雪芹說,四老爺過堂,說的話很得體;打那兒來說,都讓人往好的方面看。」

  「嗯。」馬夫人緩慢地點著頭,「但願四老爺安然無事,讓秋澄的喜事能好好兒熱鬧一下。」

  「是。」錦兒說道:「太太讓我來抓總,我得跟太太請示,這回喜事打算花多少錢?」

  「只要有錢花,儘管花。」馬夫人停了一下又說:「不過,到底有沒有錢花,說實在的,我也不清楚;只有秋澄才知道。」

  「我知道了。反正場面要好看,可也不能為辦這場喜事,弄得以後日子不好過。」

  「對了!只要不是拉虧空,場面上儘管花。」

  就這樣,一直圍繞著為秋澄辦喜事這個話題談到暮靄四起,方始進屋。

  接著便開飯了;吃到一半,曹震來了。

  「是來接你來了。」秋澄對錦兒說。

  「不見得。」錦兒答說:「是吃飯的時候,他沒有事早跟朋友喝酒去了。」

  果然,曹震的臉色非常深沉;添了杯筷等他坐下,卻拿手掩住酒杯,表示不想喝。

  「怎麼回事?」曹雪芹問說。

  曹震不作聲;過了一會,站起身來說:「我到你那裡去談。」

  曹雪芹看了看秋澄與錦兒,默然起身;帶著曹震到了夢陶軒,等丫頭剔亮燈火,倒了茶來,他揮揮手,示意回避。

  「真是沒有想到的事,和親王不替四叔說話還好;一說反說壞了。」

  「喔,」曹雪芹想了一下問:「和親王是在皇上面前替四叔說好話?」

  「對。」曹震緊接著說:「據說,昨兒皇上召見和親王,談南巡的事,不知道怎麼提到了四叔的事——」

  預定後年舉行的南巡,主要的是因為聖母皇太后六旬萬壽,陪侍慈駕,一覽江南之勝;因而追溯往事,和親王說曹頫有熱河迎鑾之功,請皇帝念在他這一份勞績上,格外開恩,薄懲結案。

  孰知皇帝大不以為然,說國法是國法,孝養是孝養,如果凡事都看在聖母皇太后的分上,徇私開恩,何以維護國法?又說曹頫資質平庸,不過為人還算謹慎,而竟如此玩忽溺職,或許正由於自覺有熱河迎鑾之功,出了事有聖母皇太后可恃為奧援,故而漫不經心,連他唯一的長處謹慎都不顧了。因此,他這個案子,非嚴辦不足以炯戒。

  「這真是弄巧反而成拙。」曹雪芹亦大感意外;同時自然而然想到一件事,「這不跟傅中堂為高貴妃的胞弟高恒乞恩碰了釘子,如出一轍嗎?」

  「一點不錯。據來爺爺告訴我,說皇上是有意殺雞駭猴;為的是——」

  為的是後年南巡,可以免去許多麻煩。原來聖母皇太后喜歡到佛寺尼庵去燒香;便有方外人借此招搖,甚至有尼姑進宮,叩見聖母皇太后,不是化緣,便是求情,或者要放差放缺,或者打官司希望從輕發落。化緣倒是小事,以天家富貴,緣簿寫個八千一萬銀子,由內務府撥付,皇帝也還不在乎,但牽涉到用人及刑名,皇帝無法容忍,為此還將私下帶尼姑由蒼震門入宮的太監嚴辦過幾個。

  「如今要南巡了,聖母皇太后一路上會遇見各式各樣的人,倘或藉端有所干求,聖母皇太后點了頭,皇上就不能不辦。不過,最麻煩的,」曹震放低了聲音說:「聖母皇太后出身寒微,到了浙江,有那窮親戚私下求見,或者在外面胡說聖母皇太后的底細,那種大犯忌諱的事,絕不許發生。所以拿四叔作個警告,好讓有些打算利用聖母皇太后的人,望而卻步。」

  曹雪芹聽完,心裡感觸很多,「幸而我從不求這種非分之榮。」他說:「以前老有人勸我,想法子跟聖母皇太后提一提,給我弄個官做,我不願意走那樣的路子。如今看來,我倒是對了。」

  「別提這些閑白兒了。」曹震搖著手,表示聽不進去;他停一停說:「內務府的世家大族,那一家都是四分五裂;曹家也就是咱們這三家,一榮俱榮、一枯俱枯。四叔的事,你我不能說不盡心盡力;那知道其中另有個解不開的結,以致於力氣都花在刀背上,咱們再不能幹徒勞無功的事了。」

  曹雪芹深知曹震的性情,這段話只是個引子;下面的話才是要緊的,所以只點點頭,等他說下去。

  「皇上的話,說得很明白了;反正合該咱們三家倒楣。這一層,你我都明白;四叔可是做夢都想不到的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曹雪芹答說:「應該點醒他。」

  「正就是這話。」曹震沉吟了好一會,說:「如今打開亮窗說亮話吧,四叔真的應該認命了!既然認命,就得往好的地方打算;他應該聰明一點兒,反正是那回事了,倒不如留個退路。」

  「何謂留個退路?」

  「退路就是在外面留一條讓人家走的路;只要外面的人能往前走,自然就會看顧他。如果把外面的人也扯了進去,大家動彈不得,于他有何益處?」

  曹雪芹將他的話,跟曹頫過堂時的情形,詳思合參,有些明白了,點點頭說:「震二哥,你就明明白白指點吧!」

  「第一,他不必提平郡王;第二,他不必提內務府大臣;第三,他不必提我。」曹震又說:「就因為有第三點,所以我不便跟他去說。」

  這就等於明明白白告訴曹雪芹,要他向曹頫進言。他們兄弟只為繡春有過一回衝突,平時倒是兄友弟恭;尤其是曹雪芹,看在死去的震二奶奶,活著的錦兒面上,凡是曹震要他辦的事,不管有何窒礙,總是一諾無辭,此時自然也不例外。

  「好,我跟四叔去說。」他問:「應該怎麼說法。」

  「無非剖陳利害。」曹震答說:「我剛才的話說得很清楚了,如何措詞,你自己去琢磨。」

  曹雪芹略為思索了一下,點點頭說:「好吧,等我好好兒想一想。」

  「這件事還得快。三法司會審,就在這幾天。」

  「我明天就去。」曹雪芹問:「還有甚麼話?」

  「就是這件事。」

  「那就回去吧!」曹雪芹又問:「娘要問起你跟我談了些甚麼?我該怎麼說?」

  「不能說實話。你隨便找幾句話搪塞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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