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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四


  再看第二首:「新縑故劍易生疑,濁水清塵兩不期,為問絳紗初繫日,何如金屋退閒時?照顏不夜珠無色,樹背忘憂草有知,縱道君恩深似海,波瀾洄洑使人悲。」

  曹頫說:「此為孝惠章皇后而詠也。」以下據他在玉牒中所見,記述孝惠章皇后的來歷。

  孝惠即是順治的繼后,亦出於蒙古科爾沁旗博爾濟吉特氏一族,順治十一年聘之為妃;繼而立為皇后。但這段婚姻,純粹是為了籠絡科爾沁旗,以支持清朝尚未大定的天下;順治皇帝根本就不喜歡這位皇后。

  正看得入神時,只聽錦兒在說:「你在看甚麼?該走了。」

  秋澄抬眼看時,曹雪芹跟曹霖已經將桌上的文件清理完畢;曹震手裏卻持著一個大封袋,料想是應該銷燬的東西。

  「怎麼樣?」曹雪芹看著秋澄問。

  「很有意思,回頭得好好兒看一看。」

  「你也是!」錦兒笑道:「湊上一個雪芹,在這時候還有閒情逸致看這些不相干的東西。」

  「誰說不相干?關係大得很呢!這些東西如果抄了去,說不定就是一場文字獄。」

  一聽這話,曹震先就大吃一驚,「是甚麼見不得人的東西?」他說:「那麼厲害!」

  「談順治宮裏的秘辛。」秋澄又說:「光是四叔把玉牒當中的材料,寫了下來,就是件大犯忌諱的事。」

  曹震楞住了;好一會,突然說道:「萬幸,萬幸!我都沒有想到,虧得你及時發覺。」

  曹霖不知他們說的是甚麼,但「大犯忌諱」這句話是懂的,不由得也緊張了。

  「棠村,」曹震問說:「四叔平時不是記日記嗎?在那兒?」

  「那得問鄒姨娘。」

  「這裏也有。」曹雪芹接口;回身指著一個書箱說,「我剛才打開書箱看了一下,那裏頭就有四叔的日記。」

  「多不多?」

  「多。」曹雪芹說:「日記怎麼會不多?一年一本,總也有三、四十本了。」

  「那可沒法兒細看。怎麼辦?」曹震躊躇了一下說:「棠村,你找個隱密地方,把那隻書箱收好。好在查封不是查抄,別擱在顯眼的地方就行了。」

  「鄒姨娘那裏也有。」曹霖問說:「是不是要過來,收在一起?」

  「那必是這一兩年的,我得看一看,有甚麼違礙的地方沒有。」

  於是一起回到上房,在堂屋裏吃消夜;秋澄惦念著那四首《擬宮詞》,匆匆忙忙地喝了一碗粥,便移坐到亮處,取出詩箋細看;曹頫在敘明順治繼后——孝惠皇后的生平以後,先下一句總評:「四首之中,以此為第一,蓋無一字無來歷;無一字無著落也。」

  接下來逐句箋釋,說「新縑」指端敬皇后,亦就是來自水繪園的冒辟疆姬人董小宛;「故劍」自然是降封為靜妃的廢后。既有已廢之后;復有方寵之妃,兩皆致疑於繼后,處境非常為難。第二句先指明出典:「曹子建與王仲宣等同作《七哀》詩,他人皆言死別;子建獨寫生離,起句云:『明月照高樓,流光正徘徊;上有愁思婦,悲嘆有餘哀』;又有句云:『君若清路塵,妾若濁水泥』,此即『清塵濁水』之出處。『兩不期』者,兩不相期之謂。」

  儘管曹頫箋釋得很詳細,但對秋澄來說,稍為嫌深了些;正在攢眉苦思,肩上為人拍了一下,她一驚抬眼,是錦兒在她面前。

  「該走了。」

  秋澄求知心切,拉著曹雪芹問詩箋真意。

  「這是說,世祖跟繼后根本無感情之可言,所以既不能期望世祖為清水塵;亦不必責備繼后不能如廢后那樣殉帝。」

  「怎麼?」秋澄訝異地,「廢后是殉葬了?」

  「不是殉葬。」曹雪芹說,「廢后殉帝而位號未復,這件事在當時曾引起軒然大波;結果又賠上一條命,封為貞妃的,真正董鄂氏家的女兒,被迫殉葬,等於為廢后償命。吳梅村有一首詩:『昭陽甲帳影嬋娟,慚愧恩深未敢前;催道漢皇天上好,從容恐殺李延年。』就是寫的這回事。」

  「咱們別扯遠了。」秋澄指著詩箋說:「你仍舊講這首詩。」

  「晉朝選妃,選中的以絳紗繫臂;金屋用漢武陳皇后的典故來說,自然是指中宮。『為問絳紗初繫日,何如金屋退閒時』,意思是問繼后,當初入選跟此日做個掛名皇后,兩者的滋味如何?」曹雪芹接下來解釋第二聯:「夜明珠要入夜方明,不夜自然無色;這是說繼后始終不能邀君王一盼。『樹背忘憂草有知』,說她思母,也就是思鄉,這是必然之理。」

  「走了,走了!」錦兒再一次在喊。

  這回真的要走了,燈籠高舉,照見該走的與送客的都站著在等待。

  「你是回家,還是住在我那裏?」錦兒問秋澄。

  「我回家。」秋澄答說:「怕太太惦著。」

  這只是原因之一;原因之二是她為那四首《擬宮詞》著迷了,回家以後,還要跟曹雪芹討教。

  「那麼我坐你的車。」錦兒說道:「先送我回家。」

  等上了車,錦兒問她跟鄒姨娘交談的情形,秋澄方始想起,只為跟曹雪芹談詩,誤了正事。

  「糟了!」她懊喪地說:「這件事沒有辦妥。」

  「怎麼?」錦兒問說:「她把摺子交給你沒有?」

  「她要給我;我覺得私相授受不大好,打算讓她當著季姨娘的面交給我。」秋澄談了經過情形以後又說:「跟雪芹一談,談得忘記掉了。」

  「怪不得,鄒姨娘老是在看你,你沒有理她。我還奇怪,以為你是故意的呢!」錦兒又說:「不過不要緊,鄒姨娘腦筋很清楚,一定私下把那個摺子留下來了,明兒再跟她去取好了。」

  話雖如此,秋澄到底不大放心;深怕第二天來查封時,把那個摺子也封在裏面,事情就很麻煩了。

  到家已經快三更天了,一起到了夢陶軒,孤燈獨守的杏香,親自來應門;迎入室內說道:「我預備了消夜在等你們。」

  「吃了消夜回來的。」

  秋澄不忍辜負,接口說道:「再吃一頓也不妨。」

  「好!你們先喝茶。」說完,杏香轉身去預備消夜。

  「剛才沒有講完。」詩箋是在曹雪芹身上,他掏了出來,遞給秋澄,「你先看一看四叔的箋注。」

  注得很詳細;箋釋得亦很清楚。《御製端敬皇后行狀》說得非常明白,在董小宛封為貴妃後,繼后因事太后不謹,世祖又想廢立。董小宛為繼后求情,長跪不起,甚至表示,如果聖意不回,繼后被廢,她只有死而已。於是世祖降旨,「停其箋奏」——皇后言事於皇帝用「箋奏」;所以世祖的此一措施,便是停止皇后行使職權,同時指定以董小宛「攝行六宮事」;換句話說,即是由董小宛代理皇后。所謂「金屋退閒時」,便是「停其箋奏」的那段日子。

  繼后未廢,自然是「君恩深似海」;但君恩乃由董小宛代為乞求而來,其中頗有文章,所以說「波瀾洄洑使人悲」。

  「果然!」秋澄欣然點頭,「無一字無來歷;無一字無著落。」

  再要看第三首詩,為杏香打斷了;在堂屋裏吃消夜時,秋澄少不得要將這晚上的經過情形,告訴杏香。曹雪芹很倦了,吃了半碗粥,擦了一把臉說:「我可要睡了。你們聊吧!」說完,轉身就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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