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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九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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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就要曹震來回答了,「值錢的東西,大概都要封。」他說:「第一,當然是現銀;其次是不動產;當然還有四叔的字畫古董,其他細軟。」 「喔,」鄒姨娘又問:「是全家大小的私財都要封呢?還是只封我們老爺名下的東西。」 「這就很難說了。」曹震想了一下說:「我想兩位姨娘自己的東西,應該不致於查封吧。」 「震二爺是說,我們的首飾衣服,不致於被封?」 就這時,季姨娘嗷然一聲,哭了出來,涕泗滂沱,拍手頓足,且哭且訴;說曹頫不理正事,酒醉糊塗,不記得第一回抄家吃的苦頭,以致於第二回又抄家。又說曹頫做官,他人發財;一旦出了事,別人逍遙自在,他一個人在監獄中受苦。倘或有甚麼三長兩短,誰來照管他們母子。 她這種類似得了痰症的大哭大鬧,已多年沒有犯過了;曹家的人都曾見過這種場面,知道她是越扶越醉的脾氣,決不能勸,勸了更厲害。但在她家只待了三、四年,且頗得季姨娘重用的一個女僕朱媽,卻不知就裏,驚惶不安地絞了一把手巾進來,打算勸慰。不道一進門便讓曹霖喝住了。 「你要幹甚麼?出去!」 季姨娘看大家都不理她,正苦於無法收場,好不容易有個朱媽可作哭訴的對象,誰知為曹霖惡聲轟了出去;不由得心頭火發,一巴掌打在曹霖臉上,止住哭聲,戟指罵道:「你這個死沒良心的忤逆東西!上上下下都在旁邊看笑話、看熱鬧,只有一個朱媽可憐我,你憑甚麼這樣子對她?莫非你吃錯了藥?」 曹霖那裏肯服他的娘?雖不敢還手,卻是捂著臉暴跳如雷地吼道:「不錯,不錯!我吃錯藥,所以犯痰症,鬧笑話讓人看熱鬧——」 「你還敢跟我頂嘴!」 季姨娘又要打兒子,讓錦兒橫身攔住;秋澄便大聲說道:「棠村,不准跟你娘這樣子說話!」 「走吧!」曹雪芹拉著曹霖往外走,「咱們上書房,辦正事去。」 他們兩人一走,氣得臉色發白的曹震,跟著也就站起身來,臨走時對錦兒、秋澄說道:「你們開導開導季姨娘;她這樣子鬧法,非將四叔一條老命送掉,不能算完。」 等他一走,錦兒說道:「季姨娘,你鬧得棠弟弟都寒心了。」 鬧了一陣,落得個一無是處;孤立之感,使得原就忌憚錦兒的季姨娘大為氣餒,結結巴巴地好半天也沒有能說出一句整話來,就索性不作聲。 「棠弟弟到現在都沒有娶親。他跟雪芹不同,雪芹是自己不想娶;棠弟弟可是早就盼望成家了,提了幾次親,臨了兒都是一場空,為甚麼?季姨娘,我跟你實說了吧,人家小姐聽說有你這麼一個婆婆都怕了!」 一說這話,季姨娘不免又感委屈;「我也不是狼、不是虎,那裏就真的吃人了?」她抽出手絹兒抹眼淚,「我也不知道,是甚麼時候出了這麼一個惡名在外。」 「為甚麼人家沒有這麼一個惡名,獨獨是你有?」錦兒冷笑說道:「季姨娘,我實在不明白,為甚麼好好的事,到了你身上就會弄得一團糟?人家鄒姨娘——」抬眼一看,不見鄒姨娘的影子,她就沒有再說下去了。 原來鄒姨娘是讓秋澄乘機拉到她屋子裏,談了將福生找回來的經過。鄒姨娘心感不已,拉著秋澄的手說:「秋小姐,你將來後福無窮;不但是我都虧秋小姐你照應,我看將來大家都要仰仗你跟仲四爺呢!」 秋澄不理她這話,只問:「摺子是不是這會兒交給我?」 「當然,當然。」鄒姨娘即時開了箱子,將存摺與圖章都交了給她。 等一接過來,秋澄覺得手中沉重,肩頭亦有不勝負荷之感;因為她想到不受寄頓,是她首先提出來的主張,此時卻似乎出爾反爾,成了言行不符的小人,而且這樣私相授受,說不定季姨娘母子會有她在趁火打劫的懷疑。 沉吟了一會,她將存摺與圖章交了回去,但這在鄒姨娘亦是燙手之物,所以遲疑未接,只問:「秋小姐,怎麼了?」 「我想這個存摺,該當著季姨娘交給我才是。」秋澄又說:「鄒姨娘,你放心好了,福生挪用的兩千銀子,我也想法子來彌補,季姨娘跟棠村不會知道。你先把東西接過去;回頭你順著我的語氣說好了。」 這一下,鄒姨娘心中的一塊石頭,才算落地,「我明白。」她點點頭將存摺與圖章接了過來,仍舊鎖入箱子。 「咱們上季姨娘那裏去吧!」秋澄要走復又停住:「鄒姨娘,福生好賭,以後別再讓他經手銀錢了。」 「是的,是的。我不能吃了虧,還不學乖。」 到了季姨娘那裏,卻不見人,問丫頭才知道她是在廚房裏,預備消夜;錦兒是在曹頫的書房裏。於是鄒姨娘與秋澄,也是一個到廚房,一個到書房裏。 書房裏是曹雪芹、曹霖動手,信札文件堆了一桌子;曹震安坐著與錦兒低聲在交談。一見秋澄來了,錦兒招招手讓她在她身旁坐下。 「怎麼說?」 「沒有甚麼。」秋澄使個眼色,示意有曹霖在,不必多問。 「我們剛才在談,福生何以至今沒有回來?大概是在刑部陪四叔。」 「大概是。」秋澄問道:「理出來甚麼東西沒有?」 「有兩封信很不妥當。」曹震答說,「已經抽出來了。」 「理得差不多了吧?」 「差不多了。」曹震手一指:「就是那一堆了。你幫著去看看。」 秋澄徐徐起身,走向中間的那張大圓桌;「你看,」曹雪芹撿起一張綵色箋紙,「這四首詩很有意思。」 一看是曹頫的筆跡,秋澄便問:「四叔的詩?」 「不是。」曹雪芹說:「你先看後面就知道了。」 秋澄便先看最後一段,是曹頫的筆跡:「雍正十一年初春,郡王派充玉牒館總裁,挈余入館協修,宿禁中凡兩月有奇。館中宮監名玉順者,年八十有四;每夕命酒對酌,娓娓言宮闈軼聞,如白頭宮女話天寶也。玉順九歲淨身;猶及見世廟;其師在承乾宮司宮門啟閉,承乾宮者端敬皇后所居,后出身於水繪園,託名為內大臣鄂碩之女,以鄂碩姓董鄂氏也。宮中尚沿明時稱謂曰『董娘娘』;世廟御製《端敬皇后行狀》,亦逕稱之為『董氏』,弗曰董鄂氏也。異日於敝笥中得李文勤公《擬宮詞》四首,迷離惝怳,持以示玉順;謂余曰:『此即順治時事也。』細繹之,四首各有所指;錄詩並箋之如右,秘存自玩。」下面記著日期:「雍正十一年四月朔。」 「郡王」指平郡王,「世廟」指世祖,便是順治皇帝,只不知「李文勤公」是誰? 「他叫李霨,號坦園,官拜大學士;詩做得不錯的,」曹雪芹說:「你拿到一邊,慢慢去看。」 於是秋澄捧著詩箋,在燈下細看,一共四首七律,第一首是:「惆悵樓東薄命吟,昭陽日影夢中沉,當熊辭輦恩難恃,落葉哀蟬憶反深;自昔丹青能易貌,何人詞賦可回心?春風著意鳴鶗鳺,紅雨飄零感不禁。」 下面是曹頫的箋釋:「此為世祖廢后博爾濟吉特氏詠也。然亦有繼后與端敬在內,即三、四兩句所指,擬繼后為班婕妤,而端敬為漢武之李夫人。敬按玉牒:世祖廢后博爾濟吉特氏,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女,孝莊文皇后姪也。后麗而慧,睿親王多爾袞攝政,為世祖聘焉。順治八年八月,冊為皇后。上好簡樸,后則嗜奢侈,又妒,積與上忤。」 以下便記廢后的經過,先命明朝降臣大學士馮銓查前代廢皇后的故事,馮銓等人,上疏諫奏;順治面責諸臣沽名釣譽;當天奏明孝莊太后,將皇后降封為「靜妃」,改居側宮,由此而廢。曹頫寫道:「此猶漢武廢陳皇后;『何人詞賦可回心』者,謂不得如司馬相如其人者,作《長門賦》也。惟『自昔丹青能易貌』,用王嬙、毛延壽故事,不知何指,度必有事實在內,而為玉順所不知,故不能詳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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