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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二


  曹頫略想一想答說:「謝老爺,如果我跟你說,我回過平敏郡王,是奉准了的;如今死無對證,無從查究。不過,那一來就是我欺你了。我實話直說,沒有。那時平敏郡王掛大將軍的印,在前線督師,根本無從稟報;而且軍需支出浩繁,一千多兩銀子的事,太小了,別說平敏郡王,那一位當大將軍,也管不到這種事。」

  「好!這話說得很實在。」謝仲釗表示滿意,「不過,這件事,在京的大臣中,總有人知道吧?」

  「我記得我跟海大臣提過。不過,我不願意這麼說,因為像這種小事,海大臣也許忘掉了;如果我引海大臣為證,倘或他說一句『我不記得有這回事』,豈非顯得我所言不實?」

  「那位海大臣?」謝仲釗問:「是現任步軍統領海大臣?」

  接下來便問到曹頫所經手的工程了,頭一件是乾隆二年修理熱河行宮圍牆的案子;曹頫是無事的,但卻有苦難言,因為是當時平敏郡王福彭,特地交代他替人受過之故。

  有過的這個人叫杭奕祿,隸屬鑲紅旗,為金主完顏亮之後;此人是筆帖式出身,長於折衝,頗得世宗寵信。雍正六年曾靜遣徒張熙投書川陝總督岳鐘琪,說清朝為金之後,而嶽 鐘琪為岳飛的子孫,勸他反清,為宋復仇。岳鐘琪據奏聞後,世宗以刑部侍郎署理吏部尚書的杭奕祿,為金之嫡系,所以特命他赴湖南,與巡撫王國棟會審此案。

  及至案情大白,世宗又命杭奕祿協助張廷玉,編了一部《大義覺迷錄》;同時複派杭奕祿,押解曾靜至江寧、杭州、蘇州三地,召集士紳講解,明辟為宋復仇而反清之謬,其實是世宗奪位一事,有所解釋。但這件欲蓋彌彰的醜聞,世宗發覺做得很不聰明;而所以出此下愚之計,世宗認為是受了杭奕祿的影響,至少,他是最深知內幕的人,是非應該看得比別人明白,如果皇帝錯了,他應該及時奏諫,應盡言責而未盡,咎戾甚重。但世宗痛恨在心,即不便當時就發作;大家只覺得杭奕祿辛苦年餘,賓士數省,結果不但不曾真除吏部尚書,反而解除部務,只任鑲紅旗副都統;又隔了一段辰光,方又複補禮部侍郎,署理鑲紅旗前鋒統領,看起來似乎又將大用,其實,世宗沒有安著好心。

  其時正用兵準噶爾,世宗怕陝甘百姓因為軍需調發,受累生怨,特命杭奕祿偕同左都禦史貽直、內務府總管鄭渾寶,率領翰林院庶起士、六部學習主事,以及在國子監肄業的各省拔貢,前往陝甘宣諭化導,苦心說明朝廷不得已用兵,希望取得支持。此事結束,杭奕祿奉旨協辦軍需;雍正十年署理西安將軍,接著特授為欽差大臣,檢閱甘肅、涼州、山西近邊營伍。這一帶在明朝稱為「九邊」,兵部尚書以「本兵行邊」,將帥可以就地撤換;遇有邊防重大失職的帶兵官,甚至可以先斬後奏,權重無比;杭奕祿以欽差大臣擔任此一任務,威權亦與明朝的「本兵」相彷佛,就表面上看,確是複受重用的明顯跡象。

  那知世宗已另外派了人偵察他的行跡,到了雍正十一年七月,突然降旨:「杭奕祿系朕特差稽查沿邊營伍之大臣,理宜體恤弁兵,潔己奉公,以副委任,今聞其沿邊驕奢放縱,擾累民兵,甚屬溺職,著即革職,在肅州永遠枷號。」

  這是世宗的一石兩鳥之計,一方面泄自己內心之忿;另一方面是平民憤。大官犯罪,重則大辟、長戍,而「枷號」之刑,非不得已不用,因為這不但是對本人羞辱特重的刑罰,而且亦有傷國體,大致管河工的大員,如因失職而致潰決,百姓水深火熱,流離失所,民怨至深,朝廷無以交代,往往將此大員「枷號」,露立河幹,直至決口塞住,複保安瀾為止。其時準噶爾台吉噶爾丹策零入寇,統兵大將軍瑪律賽、順承郡王錫保,先後僨事,百姓輸將,出錢出力,而仍舊為敵人所蹂躪,內心怨憤,非止一日,世宗因而犧牲杭奕祿,來替他們出氣;其實「驕奢放縱,擾累兵民」又豈止杭奕祿一人而已?

  到了乾隆即位,對先朝責罰過苛,處置乖謬的舉措,多所匡正,如曾靜、張熙師徒被誅之類;杭奕祿罰非其罪,亦為乾隆所諒解,因而釋放回京,特授額外內閣學士,未幾調補工部侍郎,充纂修世宗實錄副總裁,修理熱河行宮圍牆,便歸他主持,承修人員由他一手所派。

  不久,杭奕祿以工部侍郎遣駐西藏辦事;其時準噶爾乞和罷兵,西陲沿邊設卡,以及撫緝流亡諸事,職責頗為繁重,不意他剛到西藏,熱河行宮新修的圍牆,由於大雨沖刷,坍壞了一大段。言官論劾,自將波及杭奕祿;議政的平敏郡王福彭,認為杭奕祿如果牽涉在內,就必須回京待質,耽誤了西藏的善後復原事宜,關係不小;因而跟剛剛派充接辦熱河行宮圍牆工程的曹頫商量,由他申複新修圍牆倒塌經過,只言原因,不論責任,結果是另外動用公帑修復,含糊了事。

  如今謝仲釗要查究的是這一案,曹頫答說:「我奉派接辦這項工程是在乾隆二年十月;倒塌的圍牆,是在這年八月裡完工的。謝老爺,請你想,我有沒有責任?」

  「你既沒有責任,那末,是誰的責任呢?」

  「我不敢說。」

  「為甚麼?」

  「因為,」曹頫囁嚅著說:「因為我不知道。」

  這句話將謝仲釗惹火了,「你怎麼能說不知道?」他的聲音又快又急:「你是接辦人員,當然該對已辦的工程先查個明白;而且行宮圍牆倒塌的原因,你也說得很詳細,莫非會不問致此原因的是誰?世界上有這樣的道理嗎?」

  「謝老爺的責備,我只好甘領不辭。」曹頫這樣回答,同時不時瞻顧,彷佛有甚麼話不便出口似地。

  謝仲釗想了一下,恍然大悟,轉臉對那錄供的書辦說:「你先請出去休息一會兒。」

  「是。」書辦將筆擱了下來,起身悄悄退去。

  「這你可以說了吧?」

  「是的。謝謝!」曹頫將椅子往前移了移,低聲說道:「平敏郡王跟杭侍郎——」

  「那個杭侍郎?」謝仲釗打斷他的話問。

  「原任工部侍郎杭奕祿。」

  「喔,杭奕祿怎麼樣?」

  「杭侍郎跟平敏郡王,都在去年下世了,說起來又是件死無對證的事;不過,我跟謝老爺若有一句虛言,天誅地滅。」

  「你不必罰誓,只說實情好了。」

  「實情是——」

  他將前因後果細說了一遍;最後解釋他的難言之隱。

  「平敏郡王跟今上可說是總角之交。不過從乾隆四年,出了理密親王長子弘皙索取皇位那件案子以後,皇上認為平敏郡王不能弭患於無形,大負委任,寵信漸漸就衰了;去年張廣泗逮問那一案,差點波及平敏郡王,他的中風不治,得疾之由,未始不由驚懼而起。」

  一口氣說到這裡,曹頫發覺自己話說得太多了,便停了下來;但謝仲釗已深為動容,催促著說:「請你再說下去。張廣泗不是鑲紅旗嗎?是不是平敏郡王曾有袒護他的情事?」

  「這很難說;不過平敏郡王衛護同旗的杭奕祿,是很明白的事。」曹頫停了一下,壓低了聲音又說:「皇上早年,幹運未隆,諸事委屈求全;從去年孝賢皇后大事以後,幹綱大振,天威不測。我如果把這一案的實情,據實陳明,皇上或許會想到,當年的處置,過於寬大,降旨澈查,平敏郡王身後或許亦會有不測之禍。是故,倘若要追論此案,只有我來承擔一切罪過,決不敢牽涉到平敏郡王。」

  「嗯,嗯!你的用心很仁厚。」謝仲釗深深點頭,「我知道了。不過,杭侍郎到底有甚麼責任,你亦不妨實說,讓我作個參考。」

  「杭侍郎內舉不避親,用了他的胞侄;據他胞侄跟我說,杭侍郎在肅州枷號那幾年,受的罪可大了去了;為求少受點罪,上下使費,羅掘俱窮,所以這趟工程上弄了點好處,全是為了替杭侍郎還債。工程本來也不算太差,只是運氣不好;那一段圍牆,下有流沙,本來就是常要出事的地方;加以霪雨經月,牆基鬆動,以致於剛報完工不久就倒塌了。」

  「好了!」謝仲釗的決定,大出曹頫意料,「其餘幾件案子也不必問了;反正內務府的事,總是『剪不斷,理還亂』,等我回了堂官再說。你請回吧!」

  於是曹頫站起身來,拱手為禮;在廊外待命的差人,引他出了山西司。曹震與曹雪芹一起都迎了上來,不便問話,只看臉上,似乎微露喜色,兩人都比較放心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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