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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九


  「你的命也苦!」錦兒哽咽著說:「辦自己的喜事,還要替娘家操心,教人怎麼能不傷心?再想想看,娘家落到要省下你的聘金來貼補家用,我又怎麼能不傷心?」

  一聽這話,秋澄才知道自己以為正辦,其實是在無形中刺傷了娘家人的心,愧悔交並,也還覺得有些委屈,不由得眼圈也紅了。

  但錦兒心裡卻比較舒坦了,等她收拾涕淚,卻又為惹得秋澄傷感而疚歉不安,便強笑著自責,「我是怎麼啦?」她說,「也不知道是那兒來的那麼多眼淚?」

  秋澄不作聲,起身仍舊坐到梳粧檯前;錦兒跟了過去,移一張櫈子坐在她旁邊,怔怔地望著秋澄,好一會冒出一句話來:「五月初二也好。」

  這便使得秋澄不能不先看看她的神情了;臉上很平靜,但也很深沉,竟猜不透改變主張的原因。

  「初二跟十一,只不過差九天工夫,若說初二來不及;十一也還是來不及;可是天氣就不同了,過了立夏,一天比一天熱,晚一天多受一分罪,所以倒還不如挑五月初二。你說呢?」

  「我原也有這麼一點意思在內。」秋澄停了一會又說:「我再跟你說句心裡的話吧,我還真怕那時候趕上四老爺——」

  她將話縮住了,但錦兒當然能夠想像得到,「我想,總還不至於那麼湊巧吧?」她說:「不過倒也不能不防,明兒我來跟震二爺說。」

  錦兒第二天一早趕回家,將前一天晚上與秋澄議定的結果,告訴了曹震;提到想在曹頫定罪受刑之前,趕辦喜事一節,倒提醒了曹震。

  「慢慢,慢慢!」他搖著手說:「只怕正是那時候;等我來查一查。」

  他找了一部《欽定六部處分則例》,查到《審斷》部門,「刑部現審事件」的則例,內有一條:「應會同三法司審理者,限一個月完結。如案內被證尚未到齊,及有應行提質人犯,准其以傳提到案之日起,扣限一個月完結;若正犯患病,准其以病癒之日起,按限完結,仍將提人來到,人犯患病情由及三法司到部會審日期回堂。」

  細細讀完了這段文字;曹震沉吟了一會說:「有法子了;大不了花兩三百銀子。」

  「甚麼法子?」錦兒又添了一句:「怎麼又要花錢?」

  「嘿,你真是!」曹震大聲說道:「一遇到這種事,那裡不要花錢;包工已經快破家了!咱們到現在為止,沒有花多少錢,還算便宜的呢!往後你瞧著,花錢的地方還不知道有多少?你真是,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。」

  「好了,好了!我也不過說了一句,就惹出你這麼一籮筐的廢話;閒話少說,是甚麼法子?」

  「花兩三百銀子,請提牢廳遞個呈子,讓四叔報病,拖過秋澄的喜事,再報病癒。」

  「這法子好!」錦兒很高興地說:「兩三百就兩三百;五百銀子都值。」

  曹震心裡好笑,但也沒有工夫來調侃她,匆匆出城去看仲四。

  「仲四哥,」曹震開門見山地說:「你也不必回河南了;昨兒你幹閨女說的話不作數。」

  「喔,是另外又改了章程了?」

  「因為那一來,我們省事,你可費了事了;我嬸娘覺得不妥當,說還是在家裡辦喜事吧!」

  聽這一說,仲四真是如釋重負,滿臉堆下笑來,「太太真能體諒做晚輩的。震二爺!」他拱拱手說:「請你代為向太太道謝,改天我再給她去請安。」

  「好說,好說。不過,日子不能不匆促一點兒,」曹震說道:「這也是不得已,因為我四叔的事很麻煩,到時候兩件事夾在一起來辦:很不合適。」

  一件是喜事,另一件是甚麼事呢?仲四多想一想才明白,必是營救曹頫;兩件事夾在一起,難免顧此失彼。

  「是,是。」他蹙眉說:「四老爺的事,我也聽說了,只怕會別生枝節。震二爺,你看四老爺的官司,會落得怎麼一個結果?」

  「很難說。我嬸娘到前門關帝廟替他求了一支簽,實在不妙。」

  「會——?」

  「只怕會到關外去走一趟。」

  「喔!」仲四悚然動容,顯得頗為關切。

  「仲四哥,這個月是來不及了,五月裡有三個好日子,初二——」

  「震二爺,」仲四打斷了他的話,「無論如何不行!四老爺如果真的落到那個地步,自然是我護送出關;不然要我這種親戚幹甚麼?」

  曹震大感意外,看著腰板挺得筆直的仲四,忽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敬畏之感。

  「再說,我也實在不願委屈秋小姐。日子總要等四老爺的官司有了結果才能定;那時候天氣已經很熱了,就算四老爺平平安安,也不能在夏天辦喜事。倘或四老爺出關呢,一去一回總得兩個月。」仲四想了一下說:「震二爺,我想這麼辦,四老爺沒事,咱們在八月裡挑日子;倘或要出關呢,我回來已經七月裡了,咱們再往後延一個月,九月裡辦喜事。你看,我這麼核計行不行?」

  「好,好!」曹震毫不遲疑地應承,「全照你的意思辦。」

  「是,是。」仲四複又拱手為禮,「就請震二爺替我在太太面前,婉轉說一說。」

  「是的,我會說。還有件事,」曹震躊躇了一會,到底還是說了出來:「萬一我四叔真的要出關,當然要大大地麻煩你;不過,那時候天氣熱了,請你護送,實在於心不安,只請你派一兩位得力的鏢頭送,就很妥當了。」

  這是出於體恤他的心思,仲四覺得現在不必堅持,臨時看情形再定好了;因而點點頭說:「到時候咱們再商量。」

  * * *

  「秋澄真有面子!」曹震見了馬夫人,第一句話就這麼說;第二句是:「喜事非在八月裡,或者九月裡辦不可。」

  「為甚麼?」到家跟曹震談完話,立即又轉回來的錦兒問。

  曹震正要細說緣由,只見曹雪芹回來了,進門便說:「香爐營的房子,收拾起來,起碼得一個月。趕日子就得趕工——」

  「不必趕了。」錦兒指著曹震說道:「你先聽他說。」

  於是,曹震從從容容地談了他跟仲四見面的經過,大家的反應,跟他初聽仲四的話以後的心境差不多,在深感意外之餘,別有一份敬意,其中又以馬夫人與秋澄的感觸最深。

  「咱們都應該羞死!」她說:「講起來是衣冠縉紳人家,要論到立身處世的大過節,真還不及沒有讀多少書,可是閱歷很深的人。」

  曹震聽得這話,默不作聲,心裡自然不大好過;曹雪芹便望著秋澄說:「人品高下,原不在讀書多少。從古以來,原有不讀書的聖賢——」

  「你也形容得太過分了。」秋澄毫無表情地說;而內心是激動的。

  「那末,改兩個字,不讀書的英雄,如何?」

  「好了,別聖賢、英雄的了。」錦兒說道:「太太的打算,一點沒有錯,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;不過仲四爺的話是駁不倒的,只有照他的話行事。太太看呢?」

  「人家不願意委屈秋澄,我又何樂而不為?」

  「不是委屈我。」秋澄微感不安地說:「也還是看重咱們家的一個曹字。」

  「兩樣都有,兩樣都有。」最歡迎這個消息的錦兒說:「這一來,咱們就從容了;但盼四老爺的官司得以從輕發落,讓咱們熱熱鬧鬧辦一場喜事。」接著,將話題一轉:「雪芹,你說說,香爐營的房子是怎麼個情形?」

  「嗯。」曹雪芹轉臉問曹震:「仲四哥沒有跟你談,他派了工匠去看香爐營的房子?」

  「沒有。我跟他只談了辦喜事的日子。不過,他派了工匠去,也是情理中事;你說吧,工匠怎麼說?」

  「工匠告訴我,仲四哥交代他了,不怕花錢,要修得好。前後粉刷以外,上房太狹,後面倒還有空地,工匠的意思不妨加蓋一間,那就比較費工夫了。」曹雪芹又說:「花木似乎太少,幾時我得到豐台去一趟,找個花兒匠來看看。」

  「你別胡出主意!」馬夫人說:「總要先問問人家正主兒再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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