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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八


  「就是要緊迫才好。」

  「喔,」錦兒拔下玉釵,搔著頭皮說:「我想不出好在那兒?」

  秋澄欲語還休,最後站起身來說:「這話一時說不完,先吃飯去。」

  「聽你這麼說,我今兒自然是不回去了。」錦兒又說:「回頭咱們好好兒商量商量,太太交過來的這副千斤重擔,還不知道我挑得下來,挑不下來呢!」

  「你不必犯愁,反正一定讓你挑得動就是。」

  有了這句話,錦兒心頭稍寬;暗地裡思量,她的私房恐怕不少,以她的性情,當然會罄其所有,毫無吝惜。

  到得堂屋裡,只見曹雪芹與曹震已在對酌了;而且也替她們斟好酒了。

  「咱們把幾件大事分派一下,」錦兒扶起筷子,指指點點地說:「二爺去看仲四爺,告訴他,喜事仍舊在京裡辦,日子是在五月裡,到底是那一天,再商量。」

  「怎麼?」曹震愕然,「不是說,十一、十七兩天之中挑一天嗎?」

  「不!明兒我再跟你說。」指著,錦兒的筷子指向曹雪芹;「香爐營的房子,該修的修,該粉刷的粉刷,得趕緊動工了。這件事歸你。」

  「好!明天咱們先去看一看;當然也要看仲四哥的意思。」

  「不!」曹震插進來說:「你光是陪秋澄去看了,該怎麼拾奪,定了主意,告訴仲四好了。他鏢局子裡有人會辦。」

  「是。我明白了。」

  一直默不作聲的秋澄;到此時開口了,「震二哥,」她說,「我想還是讓雪芹來辦的好。」

  這就不但曹震,連錦兒與曹雪芹都想瞭解其中的原因。但秋澄心情複雜,一時難言其故。她所顧慮的是,如果交給仲四自己去辦,一定踵事增華,格外加工添料,而他的手下,為了討好東家,自然唯命是從;這一來,工程的日期就會延長,與她的打算全然相悖。而她的打算,既不能當著丫頭、僕婦,侃侃而言;更不能讓鄰室的馬夫人聽見,因而遲遲無法出口。

  「我的姑奶奶,」錦兒催問著,「話不說不明,鑼不打不響;你倒是說啊!雪芹又不是辦這些事的材料,為甚麼讓他來辦反倒好?」

  曹震終於發覺,秋澄對她自己的喜事,似乎別有打算;而且也彷佛有難言之隱,只能跟錦兒私下去談。既然如此,這時候的一切籌畫,可能變成隔靴搔癢,徒勞無功。

  意會到此,他就只聊閑天了,到得酒醉飯飽,興盡而辭;只是臨行時,悄悄丟給錦兒一句話:「明兒上午,我等你回來了,再去仲家。」

  錦兒當然也瞭解他的用意;尤其是選日子,一次可以談妥的事,何必分做兩回?因此,在馬夫人屋子裡談到起更,便起身說道:「太太安置吧!我也要睡了。」

  「不到我那兒坐一會?」曹雪芹問。

  「不囉!明兒我一早就得回去,得早點上床。」

  於是各道晚安,曹雪芹回夢陶軒;秋澄也陪著錦兒走了,只剩下杏香伺候馬夫人歸寢。

  「你乾爹可曾問你,為甚麼改了在河南辦喜事?」

  「問了。」杏香答說:「我說,因為四老爺的官司一時不能了,在京裡辦喜事,似乎顯得有些彆扭。」

  「確是有點兒彆扭。」馬夫人說:「可也是真教沒法子;你明後天再抽個空到你乾爹那兒去一趟,跟他婉轉地提一提,就說這回的喜事,看起來沒法兒辦得熱鬧,請他多包涵。」

  「是。」杏香停了一下又說:「其實,不說我乾爹也知道。」

  「說一聲的好。」

  「是。」杏香又說:「我本來想明天去,西山八大處的房子,我乾爹還等著我回話呢。不過,震二爺明天要去,我就改了後天去好了。」

  「行。」

  等馬夫人上了床,杏香撚小了燈,前後又看了一遍,才叫丫頭關上了堂屋門;出角門回夢陶軒時,順路經過秋澄的屋子,聽她們還在說話,便改了主意,也改變了腳步。

  「是杏香不是?」秋澄從窗簾上看到人影,在屋子裡問。

  「是。」她推門入內,只見錦兒已卸了妝,盤腿坐在床上;秋澄坐在床腳的櫈子上,似乎正在密談,讓她打斷了,因而便又說道:「我進來看一看,就要走的。」

  「忙甚麼?」錦兒說道:「坐一會。」

  秋澄卻無表示,杏香便知道來得不是時候;隨意閒談了幾句,說一聲:「我也困了。」告辭而起。

  秋澄確是有些話,不願當著杏香說,因為她正跟錦兒在談家計;有些話在杏香面前說是礙口的。

  「這麼多年,除了通州跟鮮魚口兩處的房租以外,別無入息,都靠四老爺跟震二爺接濟,再有不敷,不是太太拿私房貼補,就是吃老太太留下來的那點老底兒。」秋澄接著又說:「如今四老爺那裡,多半不能指望了,太太的那點私房也差不多了,往後的日子很艱難,若說為我的事,再花一大注出去,你想我於心何忍?」

  「前回太太倒跟我談過,仲四爺有一萬銀子的聘金;加上鮮魚口的那幢房子,時價值五六千,兩下湊在一起,辦喜事夠了。」

  「喔,」秋澄很注意地問:「太太打算賣鮮魚口的房子?」

  「是啊!還讓我告訴震二爺找戶頭,我因為時候還早,不必忙;如今可得——」

  「不,不!」秋澄打斷了她的話,而且還加上有力的手勢,「為了我的事賣房子,斷乎不可;我也不願意耽這麼個名聲。」

  錦兒點點頭,略想一想說:「其實有一萬銀子,喜事也能辦得像個樣兒了。」

  「這一萬銀子都花光了,往後怎麼過日子?」

  「怎麼?」錦兒詫異地,「你還想留下一點兒了?」

  「能留,為甚麼不留?」秋澄緊接著又說:「如今倒是一個很好的藉口,日子太匆促;加以又有四老爺的事,自然一切從簡。」

  「怪不得你挑五月初二!」錦兒感動地說:「你真正是賢德人。不過,太太跟雪芹,決不願這麼辦。你不願耽那個為了你辦喜事賣房子的名聲;莫非太太跟雪芹倒肯耽一個拿你的聘金來貼補家用的名聲?」

  「這話不錯。」秋澄緊接著說:「此所以我要跟你商量,太太已經把這件事交給你了,帳目是你管,你省著用,不必跟太太說,暗底下留下一點兒來。」

  「這不是要我開花帳嗎?」錦兒搖搖頭說:「我決不幹。」

  秋澄苦笑了一下,「好吧!」她說:「不談這些,該睡了。」

  「日子呢?」錦兒一面下了床,一面又說,「我看五月初二不行。這麼急,倒像咱們家急於要把你送出去似地。」

  秋澄先不作聲,然後說道:「反正我已經把我心裡的話告訴你了;到底該怎麼辦,也輪不著我作主。」

  「你別發牢騷,大家商量著辦。」錦兒加強了語氣說:「你總看得出來,大家都是唯恐你受委屈。」

  秋澄也覺得自己的那兩句話中,帶著怨懟的語氣,似乎有些不明事理;因而沉默著,表示接受指責。

  錦兒突然感到抑鬱難宣,自己倒了一杯茶喝,默默地看著秋澄卸妝;心裡思潮起伏,想得很多也很亂,最後終於慢慢地覺察出抑鬱的由來。

  「咱們三十幾年的姊妹,甜酸苦辣都嘗過,我總覺得我跟你比親姊妹還親,你我的情分要加個倍來看;不!」她自作糾正:「是心裡加倍的感受,你好,我加倍的高興;你不如意,我加倍的難過。所以,你現在這樣兒——」

  她的聲音竟有些哽咽了!對鏡的秋澄大吃一驚;同時也有些困惑,不知道何以會惹得她傷心,急忙轉臉來看,但見錦兒眼淚無聲地流著,湖色軟緞小夾襖的衣襟上,已黑了一大片。

  秋澄又驚又憐,順手取了塊手絹,替她去撫眼淚,同時困惑地問道:「怎麼回事?好端端地傷這麼大的心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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