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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六


  「他為甚麼不能送?除非是臨時有差使;可是,送親的日子一定,他心裡就有數了,事先打個招呼,差使自然就能免派。」

  「四老爺的官司,不能沒有人料理吧?」

  「這,」杏香覺得這倒確是一層難處,考慮了一會說:「那就只有讓芹二爺一個人送了。沒有功名,面子不好看,索性就捐個內閣中書;那一來,明年太太六十大慶,也能建坊旌表了,一舉兩得。」

  看她那種自以為盤算得很好,臉上得意的樣子,秋澄不忍潑她的冷水,笑笑說道:「你是打得一把如意算盤;還不知道人家怎麼樣呢?」

  這「人家」是指仲四而言;杏香滿懷信心地說:「我乾爹一定會聽。」

  「好了,明兒再說吧!」

  「對了,明兒還得弄菜呢?」杏香自言自語地又說:「上午把一菜四點心都弄好;午後我跟芹二爺分頭辦事。我是先去看錦兒奶奶,然後去看我乾爹。喔,我得把我的主意,先跟太太回明瞭,不能冒失。」

  看似獨白,其實是說給秋澄聽的;看她沒有作聲,杏香知道自己的主意可行了。

  * * *

  第二天午後,曹雪芹與杏香同時出門;挑食盒的先走,等曹雪芹策馬到了賢良寺,食盒也到了,到門上一問,果如預料,方觀承不在,於是投了名刺,留下食盒,策騎而回;很意外地發現曹震來了,正陪馬夫人在聊天。

  「從家裡來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見著杏香沒有?」

  「沒有啊。」曹震答說:「大概路上錯過了。」他又問:「你見著方問亭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昌表叔呢?聽說你昨兒看他去了,他怎麼說?」

  「話很多。」曹雪芹略以眼色示意,「咱們回頭再談。」

  於是,曹震便又跟馬夫人交談;他們剛才已談了秋澄的喜事,馬夫人將杏香的建議,告訴了曹震,而且認為是個很高明的主意,問他有何意見?曹震正要回答,聽曹雪芹回來打斷了,此刻是接續未終的話題。

  「秋澄本人的意思怎麼樣呢?」

  「昨晚上杏香跟她談過,喜事不必在京裡辦,就是她想出來的主意。」馬夫人又說:「剛才我又跟她談了;她也願意照這麼辦。」

  「那好。仲老四是決無異議,事情可以算定局了。不過,我看日子恐怕快不了。」

  「為甚麼?」

  「仲老四最愛面子。」曹震說道:「如果是在他老家辦喜事,他一定先要好好兒拾奪拾奪房子。而況,河南不比京裡,諸事方便;光說接待賀客吧,京裡有的是大客棧,隨來隨住,方便得很,在河南就不行了。他的朋友又多,一大幫子人來了,在那兒吃,那兒住,都得事先好好兒籌畫;不是十天半個月的事。」

  他的話還沒有完,馬夫人已經「啊呀」一聲喊了出來,「不行,不行!」她搖著手說:「咱們圖省事,替他可添了大麻煩,未免說不過去。」

  「太太也不必就此改了主見。」曹震未曾想到,自己的這番話,發生了這麼大的影響,稍有些不安地說:「且等杏香回來,看仲老四是怎麼個說法,咱們再商量。」

  「我看不必勉強。」馬夫人說:「我看,把你媳婦接了來;咱們今兒好好商量商量,把這件事定規了它。」

  「是。」曹震看著曹雪芹說:「你去接吧!我得到內務府打聽打聽四叔的消息,回頭再來。」

  「是了。」曹雪芹說:「你先到我那兒坐一坐,我把昌表叔跟我談的情形告訴你。」

  於是曹震隨著他一起到夢陶軒;曹雪芹本想將曹震可能會出事的傳聞告訴他,但臨時決定不說,因為他覺得這個消息不但徒亂人意,而且怕曹震沉不住氣,四處去打聽或者解釋,反倒會將來保他們已消弭於無形的大案掀了出來。不過,有關曹頫的案子,極可能別生枝節的傳說,還是講給他聽了。

  「我也聽說了。」曹震憂愁地說:「咱們也只能盡咱們做侄子的心,做到那裡算那裡。萬一,」他忽然問道:「聽說太太給四叔求了一支簽,說要發遣到遼西,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是一首詩。你倒不妨也參詳,參詳。」曹雪芹提筆將那首《閨怨》寫了下來,交給曹震。

  「遼西應該是甚麼地方呢?」曹震困惑地說:「發遣,從前是甯古塔、尚陽堡;近年多發打牲烏拉,可全都在遼河以東,不在遼西。」

  「我也識不透,不過簽語不祥,那是很明白的。」

  「真的到了這一步,看看能不能援捐贖的例;那不過多花幾吊銀子。」曹震將簽詩收入口袋,說一聲:「走吧!」

  出了大門,各乘一輛車,分出噶禮兒胡同的西口與東口。出西口的曹雪芹,接了錦兒到家,恰好杏香也回來了。

  果如曹震所預料,仲四對在他河南老家迎娶秋澄,一口應承;但表示他得先回家鄉看一看才能送日子。回一趟河南,一來一往得個把月的工夫;「送日子」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。

  「你聽說了這件事沒有?」馬夫人問錦兒。

  「雪芹告訴我了;我還不怎麼鬧得清楚呢!」

  「到底通聲見的事多,想得周到;送親到河南,在咱們是省事了,男家可是大大的不方便。咱們得替人家想想;杏香的辦法雖好,可惜行不通。」

  杏香卻還不知道如何行不通?正待發問時,為曹雪芹以眼色阻住;只好靜靜地再聽馬夫人往下說。

  「喜事還得在京裡辦;我想,總得趕在四老爺官司了結以前。」

  「是。」錦兒說道:「回頭等震二爺來了,咱們商量出幾個日子來,請仲四爺去挑。太太看,這麼辦行不行?」

  「好!就這麼辦。」馬夫人轉臉看著杏香說:「你知道不知道,你乾爹為甚麼要先回河南?」

  「他沒有跟我說。」

  「他是不便跟你說。你乾爹好面子,這一回去是要修他老家的房子;他在江湖上的朋友很多,到時候來喝喜酒,得有地方住,費的事可大了去囉。而且這一來,送的日子也不會近,跟咱們的原意也不符。所以你的主意雖好,可惜行不通。」

  杏香原有些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的感覺;聽這一說,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欠考慮,當即答說:「是,是!太太想得周全。」

  「不是我,是震二爺提醒的。」馬夫人又說:「你回你屋子換了衣服;看看添兩個甚麼菜,震二爺快來了。」

  杏香答應著走了,但並未回夢陶軒,逕自到了廚房,關照廚娘預備添菜以後,隨即又來覓秋澄,為仲四傳話。

  原來有人向仲四兜售一座建在西山秘魔崖的別墅,小巧精緻,而且位居勝處,朝暉夕陰,風景宜人;仲四本就有續弦以後,將事業交給長子,憩息林泉,養靜娛老之計,所以對這座別墅,頗為中意,但如秋澄不願,他就不能不放棄自己的計畫,因而叮囑杏香,私下來問一問秋澄的意向。

  「我乾爹說,他不能一個人去住,一切以秋姑你的意思為意思。」杏香又說:「那個園子的行情還很俏,對方等著回話;我乾爹又說:如果想去看一看,馬上通知他,好預備。」

  「我還弄不大明白。」秋澄問道:「他是打算搬到西山去住?」

  「不是,不是。」杏香答說:「是避暑的別墅;春秋天有興致,當然也可以去住兩天。」

  正在談著,只聽窗外人聲,是錦兒與曹雪芹一路談著來了,杏香便先迎了出去,「咦!」錦兒微覺意外;「原來你在你『乾媽』這兒。」

  「你又來了!」曹雪芹急忙攔阻,「別亂開玩笑。」

  秋澄覺得錦兒樣樣都好,就是口沒遮攔,令人頭疼;這天料定她一定又會開玩笑,早存戒心,如今聽她一上來就是這種口吻,越發將臉繃得緊緊地,嚴陣以待。

  見此光景,錦兒不由得就笑了,「看這樣子,」她對曹雪芹說:「咱們連正經話都不能談了。」

  「正經話怎麼不能談?」曹雪芹答說:「你別胡扯就是了。」

  「好,我不胡扯。」錦兒看著秋澄說:「我是奉了太太之命,請你自己先挑幾個大喜的日子。」

  「我早說過了。」秋澄平靜地答說:「太太怎麼說,怎麼好。」

  話有點說不下去了;杏香便說:「如今倒是有件正經事。」她問秋澄:「那件事,我能不能說?」

  「當然能說。你何必問我?」

  「因為我乾爹要我私下跟你談,所以我得先問你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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