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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八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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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還有比這難聽的話。」說著,鄒姨娘倒又流眼淚了,「我今年五十四了,虧他忍心造那種謠言。」 秋澄以前也聽說過,季姨娘常說鄒姨娘待曹頫的一個叫福生的跟班,與眾不同;含沙射影,絃外有音,誰也不理她的話,如今大概是棠官也跟他母親一樣在胡說八道。她素來不喜管這種閒事,這時更不想多問;等鄒姨娘收了眼淚,她單刀直入地談到正題。 「四老爺這場無妄之災,只怕要大大地破財;眼前就得花一萬銀子,而且還得快。四老爺說,有一筆款子,是鄒姨娘的親戚代放的,原曾說過,到南邊去要用;人家應該早預備好了,這會兒先要抽回來救急。」她接著乾淨俐落地說:「鄒姨娘你帶上存摺跟圖章,跟我們一塊兒見四老爺去吧!」 鄒姨娘頓時一楞,臉上那種神氣,難描難畫。秋澄便知事情不妙;她是最肯體諒人的,料想鄒姨娘必有為難之處,且聽她如何說法,再作道理。 「這筆款子,只怕一時抽不回來。」鄒姨娘結結巴巴地說:「老爺說到南邊要用,我也告訴人家了;當時約好了的,要抽這筆錢,半年之前,就得通知人家,至於準日子,至少也要一個月。」 她的話不甚清晰,秋澄把它理了一遍問道:「這意思是要分兩回通知,第一回在半年之前,說要抽回了;第二回是約準日子,一個月之前。換句話說,今天通知人家,要下個月的今天才拿得到錢?」 「是,是!」鄒姨娘又說:「還不光是這樣;照道理說,今天通知人家,下個月的今天拿錢,這不錯;不過,人家也許有難處,一個月未必湊得齊。」 「那是對方跟咱們來情商?」 「是的。」 「令親把這筆款子放給誰了?這麼囉唆!」 鄒姨娘那難描難畫的神色又出現了,一會兒低頭沉思;一會兒避開秋澄的視線,望著窗外。這樣彷徨了好一會,突然握緊了拳,發狠似地說:「我跟秋小姐實說了吧,也不是我的甚麼親戚,就是福生拿出去放的。」 秋澄駭然,但她馬上警覺,鄒姨娘肯這麼說,便意味著她會說實話;如果自己的態度顯得太嚴重,可能就會嚇得不敢說實話,因而立即將臉上的肌肉放鬆,語氣當然也是平靜的。 「想來總有個不得已在內。鄒姨娘,你慢慢兒告訴我。」 受了她這種反應的鼓勵,鄒姨娘顯得有種異樣亢奮,「這是我心裏的一塊病,想不到今天能跟秋小姐訴一訴!」她拉著秋澄的手說:「你請過來,等我原原本本告訴你。」 於是,兩人並坐床沿,一個低聲傾訴;一個細心傾聽。據鄒姨娘說,福生能幹而忠心,他有個舊主人姓吳,在兵部當主事;金川之役,八旗出征的很多,旗營不比綠營,那些士兵都沾染了「旗下大爺」好享受的習氣,遠征西陲,深入不毛,還忘不了「老三點兒——吃一點、喝一點、樂一點」,所以吳主事糾合了幾個同事,找到承辦軍需的商人,大家合夥辦雜貨到前線去販賣,是對本對利的生意,但先要墊一筆本錢。福生知道了這件事,勸曹頫下本錢;曹頫不曾答應。 「福生就跟我來說,老爺的花費大,不想法子生利,銀子白擱在那裏也可惜。又說,原有人願意借錢給吳主事,只為了他再三情懇,回絕了別人,願意借這裏的錢;結果落空,怎麼對得起人家?又說,他完全是為了老爺著想;吳主事是有身份,細心謹慎的人,如果不是看準了,他也不會下手,好好兒做他的官了,何必費心費力來做生意?」 「那末,你怎麼說呢?」 「福生人很忠心,亦很能幹;不過吳主事是不是靠得住?可就不知道了,當時我就跟福生說了我心裏的話;福生說:靠不靠得住,姨娘自己看了就知道了。秋小姐,你說我該不該去看一看?」 「你去看了吳主事?」 「不,我去看了吳太太。是位世家小姐,知書識字,人很客氣;談到做買賣這件事,她說她從不問外事,得要問她老爺。於是——」 於是鄒姨娘與吳主事隔簾相語,吳主事表示確有其事;又說最好請你家老爺來談,這種種跡象都看得出來,吳家是內外有別,安份守禮的人家。不過鄒姨娘又何敢跟曹頫去談這件事?因為曹頫亦是不許內眷過問外事的。 「秋小姐,你想,明擺著是靠得住的人;又難得有這種靠得住的買賣,我當時就想,你四叔的花費,光是琉璃廠一年三節來結賬,那一回不是一兩萬銀子?他人又慷慨,有人來告幫,從不作興打回票的。所以這幾年差使雖不錯,可沒有落下錢;要是閒個一年半戴,馬上就得顯底。如今有這麼一個機會,錯過了可惜,跟福生商量下來,只有編一套說詞,方能把事情辦通。秋小姐,我為來為去為大家好,結果弄成個啞巴吃黃連,說不出的苦;怪來怪去,怪我自己太熱心了!」說著倒又要哭了。 「別哭,別哭!」秋澄急忙勸慰,「鄒姨娘,你的委屈我明白。不過,我不明白的是,為甚麼收回本錢要好幾個月的工夫?」 「這有個道理在內。」 這道理是回收太慢,因為辦貨得要現款;運到前方需兩三個月的工夫,而銷售則幾乎全是賒帳,在戶部應關的餉銀中,設法扣回,其中有個股東,便是戶部的司官,坐扣欠款之事,即由他負責。 「秋小姐,你倒想,這麼來回一折騰,怕不要幾個月的工夫?如今仗打完了,帳也結出來了,福生告訴我,四千銀子本錢,盈餘能分到兩千三四,過去一年九個月,每個月一分利,就是四十兩,已使過人家四百四十兩銀子的利錢了;合起來雖說不是對本對利,可也不算少了。」 弄清楚了緣由,秋澄覺得鄒姨娘對這件事,並沒有辦錯。但旁人不會體諒她的苦心,只說她把帳放倒了;尤其是她沒有說真話,而又有福生夾在其中,更顯得無私有弊,情涉曖昧。這話在季姨娘口中,更不知道會說得如何不堪? 轉念到此,秋澄俠義之心大起;「鄒姨娘,」她慨然說道:「只要你說的是實話,我來想辦法。我想法子替你把這筆款子墊上,就說是從你親戚那兒抽回來的好了。不然季姨娘可不知道會說出甚麼好聽的來?」 話猶未終,只見鄒姨娘身子一矮,跪倒在地,「秋小姐,」她淚流滿面地說:「你可是積了德了!」 「請起來,請起來!」秋澄也下跪相扶;相將起立,她仍舊執著鄒姨娘的手說:「我實在也是為了四叔。他已經夠煩了,不能再讓他生氣。」 「大家都是這麼想,就是——」鄒姨娘把要批評季姨娘母子的話,硬嚥了下去,定定神又說:.「秋小姐替我們墊這筆款,當然也要算利息——」 「那是小事。不過,甚麼時候能抽回這筆款子,可得有一個日子。」秋澄又說:「鄒姨娘知道的,我可以想法子調度,錢可不是我的;我得跟太太回明了,不然不好交代。」 「是,是!」鄒姨娘想了一下說:「我叫福生跟吳主事去說,照約定,得要一個月才能抽回。不過,也許用不了一個月,聽說戶部的錢,快要下來了;可也許得晚幾天。」 「早幾天,晚幾天都無所謂。」秋澄問道:「你說戶部的錢,是甚麼錢?」 「是,是甚麼『西征報銷』,要准了,才能發款。」 秋澄又起疑惑。這跟她所知道的情形不大相同;凡有大征伐,因為軍需孔亟,總是先發款,後辦報銷,戶、兵兩部的書辦視此為一大利藪,因為挑剔報銷,那一項支出,駁斥不准,就得將已領的款子賠出來。若說先辦報銷後領款,便意味著錢已經用出去了,這得有人來墊;是誰墊的?莫非領兵出征的將帥,打仗以外,還得墊軍需用款?這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。 「喔,我想明白了。」鄒姨娘忽然說道:「這回得勝回朝,不論官兵都關兩個月的恩餉;兵部規定,要把報銷辦妥當了,才關恩餉。我說戶部的錢快下來了,就是指這個。」 「這還差不多。」秋澄點點頭,心中疑慮一空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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