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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三


  看到此處,曹雪芹失聲喊道:「糟糕!」

  「怎麼?」杏香問道:「太太不合例?」

  曹雪芹沒有作聲,聚精會神地看了一會,方始舒口氣說:「還好,還好!」

  「怎麼回事?」杏香有些不耐煩了,「你一個人在鼓搗甚麼?」

  「你看,」曹雪芹指著會典說:「建牌坊旌表,除了守節要夠年限以外,還要合乎『孝義兼全,阨窮堪憫』。八個字其實只是四個字,孝義阨窮;太太只占了兩個字。」

  杏香想了想說:「守節是義,奉養翁姑是孝;那時有老太太在,孝義二字,自然當之無愧。阨窮就似乎談不上了。」

  「一點不錯。」

  「那末,莫非太太的苦就白吃了?」

  「也不然。照規矩給一塊『清標彤管』的匾;百年以後在節孝祠的石碑上,刻上姓氏,不設位,不給坊銀。這未免太薄了,而且生前不能舉動。不過,」曹雪芹提高了聲音說:「下面還有一句話:『婦人因數受封,准予旌表;因夫受封守節者,不旌表。』」

  「這就是撫孤之報。」杏香說道:「如今就看你怎麼樣報答太太了。」

  「沒有法子!只好勉力以赴。」

  杏香看得出來,曹雪芹到此時才真正下了決心,要在正途上求個出身,使得馬夫人能因受封而建立一座孝義牌坊,撫孤守節之報,不僅僅止於身後的「清標彤管」。

  這自然令人欣慰興奮之事;但也不無感慨,「你要早知道會典上是這麼寫的,只怕早就發奮了!」她說:「枉費了大好光陰。」

  「如今也還不晚,」曹雪芹說:「從明天起就得立起一份功課表來。」

  * * *

  這天的馬夫人很高興,因為杏香將昨夜曹雪芹立志顯親揚名的由來,細細告訴了秋澄,而秋澄又即時講了給她聽的緣故。

  高興的是愛子的孝心,卻不是因為他立志「上進」。馬夫人一直畏懼宦海風波,因此,對於曹雪芹不願做官,她從無一句責備的話,尤其是這回曹頫的入獄,更為她內心帶來極大的矛盾。

  「兩榜出身,做官有三條路子,一是點翰林;二是到部裡當司官;三是當知縣。」馬夫人指著曹雪芹說:「你們看他是當縣官的材料嗎?」

  錦兒與秋澄都笑了,「其實也沒有甚麼,請兩位好的幕友就是。」曹雪芹說:「不過,我自己決不會去當風塵俗吏。」

  「那也由不得你。」錦兒說道:「朝廷所派,你也不能不去啊!」

  「這有兩個辦法。」曹雪芹說:「一個是辭官,不等吏部掣簽分省就告『終養』。過去有沒有這個例子,我不知道;可是皇上以仁孝治天下,我是獨子,又是遺腹子,娘又過了六十歲,我想不會不准!」

  「既然如此,你又何必去趕考?在家裡侍奉娘親好了。」

  「這不同的。有了功名,榮宗耀祖,好替娘請誥封啊!」

  「慢一點!」秋澄插進來說:「你如果不做官,就沒有品級,怎麼替太太請誥封。」

  曹雪芹覺得這話有理,想了一下說:「這也有兩個辦法,一個是先幹兩三個月再辭官——」

  「你別開玩笑了!」秋澄打斷他的話說:「你當做官是擲『升官圖』,隨你高興,愛幹不幹?而況縣官是父母官,更不能兒戲。如果我是皇上,我會說:你也別辭官了,乾脆我革了你的職,豈不省事?」

  「這一點我倒沒有想到。」曹雪芹不好意思地笑了,「那就只有用另一個辦法,當京官。」

  「派了你當縣官,你怎麼能當京官?」錦兒問說:「這也可以自己呈請的嗎?」

  「可以。不過先得花一筆錢,譬如說,先捐個內閣中書,等殿試以後,如果是『榜下即用』的縣官,請吏部轉奏,歸本班改敘,就可以不必出京了。」

  「這倒是個好辦法。」

  「不見得。」馬夫人搖搖頭,「你們對內務司的情形都不懂。」她看著錦兒說:「你回去問問通聲就知道了,芹官如果做了京官,自有人出來替他活動,不是派工部,就是派戶部,反正是跟內務府有關連的缺,到時候就來勾引你通同作弊,倘或磨不過情面,勾結上了,那就不知道那一天跟四老爺一樣。」

  「這一層,娘請放心;我讀了這麼多年的書,不能連這一點把握都沒有。」

  「可是,那一來你就會得罪人;說不定就有人暗算你,結果比勾結在一起更壞。」

  「照這麼說,除非點翰林。」錦兒皺著眉說:「否則甚麼官都不能做。」

  「點了翰林還不能應『考差』。」曹雪芹說:「不然放了主考也會出事。」

  「那怎麼會?只要你自己不賣關節,怕甚麼?」

  「怕跟去的人會搗鬼。這是常有的事。」曹雪芹問:「你知道不知道,唐伯虎是江南的解元,怎麼會懷才不遇,閑廢終身?」

  「莫非他這個解元是關節上來的?」

  「不是。他們受了會試主考程敏政的累;程敏政又是受了他跟入闈中的聽差的累。」接著,曹雪芹講了唐伯虎與程敏政的故事。

  唐伯虎是前明孝宗弘治十一年,江南鄉試的解元;第二年春天偕江陰富人徐經入京會試。這一科的大主考,一個是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李東陽;一個是自幼有神童之稱,十歲時便由英宗特旨,准入翰林院讀書,此時官拜翰林院掌院兼禮部右侍郎、專典內閣誥冊的程敏政。

  闈中的策問,題目是程敏政所出,有一道策問的出處,極其冷僻;出闈以後,彼此相詢,發覺通場只有兩個人知道,一個是唐伯虎,另一個便是徐經。唐伯虎有「江南第一才子」之名,知道出處,不足為奇;徐經雖富有貝之財,卻少無貝之才,這件事就很可疑了。

  於是有個給事中華昶,受了程敏政的政敵指使,上奏參劾程敏政,說他出賣關節。

  孝宗的處置很明快,直接降旨入闈,所有的試卷由李東陽一個人看;程敏政不得閱卷。

  在此以前,程敏政已經看了一部分卷子,唐伯虎與徐經二人,本來都已取中;但經李東陽覆閱後,都遭黜落。這是李東陽深信程敏政必不致出賣試題或關節,打算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的一種手法。

  可是,覆奏雖為程敏政開脫,而流言未息;言官紛紛上奏,主張嚴辦。程敏政早年曾充經筵講官,孝宗對他只稱「先生」而不名,是不折不扣的帝師;但孝宗並不以私廢公,仍舊尊重清議,將程敏政、唐寅、徐經一起下獄。

  審問的結果,非常奇特,華昶以言事不實,降調為南太僕寺主簿。既然如此,程敏政應該無事才是,卻又不然,程、唐、徐三人都受到了行政處分,徐經曾經拜程敏政的師,獻上贄敬;唐伯虎則曾乞程敏政為他的文集作序,兩人俱黜而為吏;程敏政則勒令致仕。

  其實,這是從寬處置。程敏政的僕人,受了徐經的利誘,偷偷出賣了試題,程敏政並不知道;出獄以後,憤懣致疾,是致命的癰,俗名「發背」,未幾下世。至於唐伯虎不但從此不能應考,而且「黜而為吏」,就是俗稱的「書辦」,連縣官都得伺候,每逢「卯期」,半夜裡就得起床「應卯」跪頭。堂堂解元,豈屑為此?唐伯虎不肯就此職務,閑廢終身。

  等曹雪芹講完這個故事,秋澄立即說道:「我看唐伯虎脫不了通同作弊的嫌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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