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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二


  「你才不糊塗!」秋澄白了她一眼:「明知故問,拿我開胃。」

  「這可是天大的冤枉——」

  「好了,好了!」曹雪芹攔住杏香,「閒話少說,入社的規矩,先要邀一社。等四叔的事了以後,我就發帖子請客。」

  「四叔的事,只怕一時不能了,」錦兒說道:「他吃罣誤官司,礙不著你用功;趕明兒個,你就預備起來。」

  「你也是得著風,就是雨。」秋澄說道:「總要等四叔的事,稍微定一定。不然,人家不知道是起文社用功,只說叔叔有牢獄之災,胞侄在家大請客。這話傳開去不好聽。」

  聽這番理由,錦兒不能不心服,「心思是你細。」她說:「不過也別隔得太久。」

  「我想不會太久?」秋澄將話題轉到曹頫身上,「四叔這趟也不算罣誤官司;不過命中真像有貴人似地,昌表叔之外,又來了方老爺,這也是個有力量而肯幫忙的人。」

  「方老爺」指方觀承;他這趟來述職,自然是來談後年皇帝南巡的事。這一來又引起了曹雪芹許多的感慨與悵惘。他雖生在江南,但十三歲便北上歸旗,等他能夠領略杏花春雨江南的旖旎風光時,卻只有形諸夢寐;每每念著「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樓臺煙雨中」那兩句唐詩,便有不勝低徊之感;因此,對於曹頫與曹震由南巡而來的兩個差使,勘察行宮與到揚州籌備娛樂太后的戲劇節目,抱著極大的興趣,如今看來,曹頫的江南之行,固然可以斷定已成為泡影;曹震的差使,亦未見得能夠派到。轉念到此,不由得歎了口氣。

  「好端端地歎甚麼氣?」錦兒詫異地問。

  「江南煙水,徒勞夢想。」曹雪芹說:「我本來打算著,今年喜事重重,也是樂事重重;不想四叔出了這麼一個紕漏,一切都無從談起了。」

  「怎麼叫一切都無從談起?」錦兒是責備的語氣:「你也太經不起打擊了。」

  「不是經不起打擊,是沉不住氣。」秋澄說得比較緩和,「禍福相倚,你不必老往壞處去想。譬如說因為四叔的事,激出你發奮的決心來,不就是因禍得福?」

  「秋澄這話,倒讓我想到一句成語:自求多福。江南這麼樣讓你夢裡都在想,你何不就跟自己發個狠,非到江南去一趟不可,少則半年,多則三載。」

  由於錦兒把逗留江南的日子,都明明白白地指出來了,這就顯得必有所指;不是指尋常遊覽而言,因而曹雪芹大感興趣,追問著說:「錦兒姊,你說我該如何跟自己發狠;為甚麼少則半年,多則三載?」

  「那還不容易明白,你如果派了江南鄉試的主考,來去不是半年工夫?倘或放了學政,一任就是三年。」錦兒又說:「那時候,我也要陪著太太到鎮江金山寺、西湖三天竺去燒一回香。」

  然則如何跟自己發狠,不言可知,要在科場中巴結。兩榜出身,派任京官,有應考差的資格;放江南學政,則不但必須是翰林,而且起碼要當到「大九卿」,才會列入名單,奏請欽派。曹雪芹此時還不敢存此奢望。

  「有志者,事竟成。」秋澄轉臉向錦兒說道:「人貴立志,難也就難在這裡;讓雪芹自己慢慢兒琢磨。咱們睡去,明兒也得去看太福晉呢!」

  於是喚丫頭點燈;曹雪芹與杏香將她們姑嫂倆送到垂花門,錦兒回身問道:「你明天去不去王府?」

  「我去過了,明兒不必再去。」曹雪芹叮囑,「小王襲爵,是不是開賀;那一天?務必打聽清楚。」

  「你不去也好。」錦兒說道:「我的意思,也覺得你最好看家,免得臨時有事,接不上頭。」

  客去閉門,曹雪芹卻不回臥室,在書房裡思前想後,越想越多。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只見簾櫳微響;杏香推門進來,她已經卸了妝,松松的梳一根辮子;身上是一件月白軟緞的小夾襖,穿一條玄色紬紗的散腳袴,體態豐腴,別有一股撩人的風情。

  這不免逗起曹雪芹的綺懷;他所坐的那張椅子很寬大,便將身子縮往一邊,要杏香擠著他一起坐下,將右手從她脅下圈了過去,攬住她的溫軟的腰,立即便聞到她身上有股玫瑰花的香味,不由得猛嗅了一陣。

  「去年乾爹給了我幾塊洋胰子,各種香味都有,一直捨不得用。今天晚上很熱,我抹了一個身,拆封用了一塊。」杏香問道:「香味怎麼樣?」

  「太濃了一點兒。」曹雪芹答說:「要似有若無,難以捉摸才好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你幹嗎一個勁兒的聞?違心之論!」杏香又加了一句:「你近來這種論調越來越多了。」

  這話大出意料,曹雪芹不能服氣,「不錯,剛才的話,多少是唱高調。可是,」他很認真地:「你倒指出來,還有甚麼違心之論?」

  「譬如,」杏香停了一下,「你從昌大爺那兒回來,神氣之間很羡慕他當翰林;可是你跟秋姑她們談的時候,彷佛根本瞧不起翰林似地。」

  「並沒有啊!」曹雪芹體會了一下自己的心境,「也許,我是自覺並沒有把握,所以語氣之間流露出不在乎的神情,免得她們期望太深。」

  「這樣說,還是言不由衷。好了,」杏香自己收科:「咱們別抬杠了!說點正經的。」

  「你說!」

  杏香斂眉不語,然後站起身來,倒了一杯茶慢慢啜飲著。

  「怎麼?」曹雪芹拉著她仍舊並坐著,溫柔地問:「你有心事?」

  「我是在耽心,四老爺的官司,會耽誤秋姑的喜事。」

  「那是兩碼事。」曹雪芹說:「四老爺走了一步黴運,莫非大家都跟著他倒楣?」

  「可不是!」杏香毫不遲疑地接口,「太太不常說:六親同運?」

  「照你這麼說,四老爺倒楣,我也就等著走黴運好,甚麼鄉試、會試,全不用理會了。」

  杏香語塞,也有些惱了,「我不跟你說了。我說不過你。」說完,便要站起身來。

  「別這樣!」曹雪芹一把拉住她笑道:「你說不過我,也不必生氣;算我錯了就是了。」

  「自然是你錯了!像秋姑的喜事,因為四老爺的官司,起碼不會像想像之中那麼熱鬧;這不就是六親同運,一榮皆榮,一枯皆枯嗎?」

  曹雪芹默然不語,只是探手伸入杏香的夾襖中,懶散卻又貪婪地享受她的肉體的溫馨。

  「我有點替你耽心。」杏香說道:「你是閑雲野鶴的性情,以後天天練字,一個月做六篇文章,只怕你受不慣拘束,老脾氣發作,大家都會笑你。」

  「不會!」曹雪芹矍然而起,右手握拳,重重地在左掌中一擊,「你不是說『一榮皆榮』?我拼著吃一兩年苦,掙一副誥封給你。」

  「謝謝!」杏香答說:「我沒有那個福氣。」

  「怎麼?」曹雪芹詫異了,「你不相信我會成進士?」

  「我怎麼不相信?我也跟錦兒奶奶、秋姑一樣,相信你會點翰林。不過,這副誥封輪不到我。」

  曹雪芹明白了,誥封無贈側室之例;「你放心!」他說:「我早就想到了,你也該照錦兒姊的例子;太太明年六十整壽,到那天來辦你這件事。」

  杏香自然深感安慰,不過他的話又觸及她的一件心事;「上個月錦兒奶奶、秋姑還在談太太明年的生日。」她說:「不但是整壽該大大地熱鬧一番,而且撫孤守節,你多少歲,就是守了多少年的節,想請四老爺出面,請朝廷旌表,如今四老爺出了事,你看該怎麼辦?」

  一聽「你多少歲,就是守了多少年的節」這句話,曹雪芹頓覺心頭如灌了一盞熱醋,連鼻子都酸了;三十餘年含辛茹苦,如果連請朝廷旌表這件事都不能如願,那就太愧對慈母了。

  轉念到此,如芒刺在背,坐了下來,定定神想了一下說:「你把《會典》拿來;只要禮部那幾卷。」

  《大清會典》屬於禮部這一部分,有十餘卷之多;曹雪芹翻到「凡孝義忠義者,察實以題而旌焉」這一條以下的注釋,細細看去,找到了節婦旌表的規定:「守節之婦,不論妻妾,自三十歲以前守節,至五十歲;或年未五十身故,其守節已及六年,果系孝義兼全,阨窮堪憫者,俱准旌表。其循分守節合年例者,給予『清標彤管』四字匾額,於節孝祠另建一碑,鐫刻姓氏,不設位,不給坊銀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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