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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一


  「沒有甚麼!」馬夫人看著愛子說,「我是在想,你四叔帶話出來,讓你在正途上巴結一個出身。這話不是隨便說說的;他從前承襲織造,現在也仍舊是靠你爺爺的老交情,混得很像樣子,不想出了這麼一個亂子,他心裡覺得對不起爺爺。棠官的前程是看得見的;他把希望都寄託在你身上,還不光是為了曹家能夠重振家聲,也有替他補過的意思在內。這一層,你要明白!」

  曹雪芹倒沒有想到這一層;如今聽母親一說,才知道曹頫的話,不是長輩期望子弟的泛泛之詞,而是別有付託。意會到此,肩頭沉重,心頭警惕,只是深深點頭,表示接受教誨。

  「如說正途,當然要兩榜出身;能像你昌表叔那樣點了翰林,老太太如果還在,就不知道會樂成甚麼樣子了。」

  搬動曹老太太來激勵,曹雪芹不由得發了狠,「娘!」他說:「我一定巴結上一名翰林。」

  「話別說得太滿,按部就班來。」馬夫人又說,「科場中『一命二運三風水,四積陰功五讀書』;話雖如此,若是個不通的翰林,我也不希罕。」

  「我自己還不希罕呢!」曹雪芹接口說道:「說到頭來,還是要多讀書。」

  「不光是讀書,還要練字。」錦兒提醒他說:「大卷子寫得不出色,也別指望能點翰林。」

  曹雪芹咧開嘴笑著說:「錦兒姊真是越來越能幹了!連點翰林要大卷子寫得好都懂。」

  錦兒臉一紅,「你別笑我!還不是你自己常說,不提著考籃上科場便罷;要提,一定得上保和殿,那時候能不能點翰林,就得看大卷子了。我們才知道你把大卷子寫好,是件大事。」她委委屈屈地,眼圈都紅了,「雪芹,你知道不知道,連你震二哥在裡頭,都有這麼一個看法,眼前是輸了,能不能翻本出贏錢,全看你爭不爭氣?你說我們能不關心你嗎?」

  如此神情,如此言語,真是震撼了曹雪芹!他再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在一夕之間——和親王府被災的那夜之後,會自然而然地成為舉家希望之所寄。老母「按部就班」的說法,只是愛之以姑息,故作寬詞;錦兒的話,才真是鞭策。

  轉念到此,曹雪芹覺得必須對自己作一個估量,若是駑馬,鞭策無用;倘能駿奔,而鞭策猶不能奮起,自己都對不起自己。他不承認自己是下駟之材,那便只有接受鞭策了。

  當他這樣心潮起伏之時,秋澄已在慰撫錦兒;不過聲音極低,「你別著急!」她說:「咱們軟哄硬逼,慢慢兒來!雪芹光有發奮的心,如果雜務太多,靜不下心來,到臨了還是一場空。咱們等明兒閑了,好好兒籌畫出一個能讓他有心發奮,而又樂於發奮的辦法出來。那時候不必咱們拿鴨子上架,他自然會乖乖兒的用功。」

  「何必等到明天?」錦兒立即答說:「回頭就可以好好兒商量。」

  「對了!」秋澄趁機說道:「太太要睡了。咱們上夢陶軒談去。」

  於是除了杏香留下來,照料馬夫人歸寢以外,其餘的人都轉移到夢陶軒的書房,繼續未了的話題。只是秋澄與錦兒談話的態度不同,錦兒比較質直,有甚麼說甚麼,每從正面著眼;秋澄卻以深知曹雪芹的性情,請將不如激將,而激將又不如旁敲側擊,讓曹雪芹自己去領悟個中道理,提出該如何用功的辦法為妙。

  因此,當錦兒提出一天甚麼時候寫大卷子;甚麼時候讀書作文時,秋澄不等曹雪芹回答,便插嘴說道:「你不是要起文社,何不就邀人起了起來。」

  「我要起的文社,是作詩作古文,可不是作八股文。」

  「有沒有學作八股文的文社呢?」

  「也有。」

  「既然也有作八股文的文社,你當然也可以照樣起一個。」錦兒又說:「而且鄉會試,不也要做詩嗎?」

  「那是試帖詩。」

  「試帖詩就不是詩?」

  「怎麼不是詩?」曹雪芹不以錦兒那種咄咄逼人的試帖詩為忤,管自己說道:「試帖詩也有做得風流蘊藉,很出色的。」

  「喔,」秋澄搶著說道:「你得念一兩首我聽聽。」

  「像如今已在江寧小倉山隱居的袁簡齋,乾隆二年殿試,試帖詩的題目出在杜詩,『賦得因風想玉珂,得珂字。』他有一聯是:『聲疑來禁院,人似隔天河』。刻畫想字,入木三分。讀卷大臣都說,詩是很好,可惜涉于不莊——」

  「甚麼?」錦兒沒有聽清楚,打斷他的話問。

  「這兩句詩寫到深宮去了,自然是有欠莊重。」

  「那,」錦兒又問:「姓袁的給刷下來了?」

  「沒有。」曹雪芹答說:「其中有個讀卷大臣就是現任兩江總督尹繼善,他說『只要詩好就行;皇上如果責備下來,我一個人擔當。』都虧得他,袁簡齋才點了翰林。」

  「這倒是科舉佳話。」秋澄笑道:「但願你將來也能遇著這樣的讀卷大臣。」

  「說得太遠了。」曹雪芹根本不以為自己會有參加殿試的一天。

  「那也不見得。」錦兒不以為然,「今年己巳,明年庚午鄉試;你在北闈中了,接下來辛未春闈聯捷。後年這時候,就是簇新的一名翰林。」

  「錦兒姊,」曹雪芹笑道:「你好像在說夢話。」

  「你說我說夢話;我還夢想你中狀元呢!」

  「好了!」秋澄用排解的語氣說:「你們倆,一個別期望太高;一個也別妄自菲薄。雪芹,你起文社的事怎麼樣?」

 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:「我倒知道有一個文社,一個月六社,逢三、逢八,專作八股,我入那個社就是。」

  「好!」秋澄問說:「社期是輪流作東?」

  「不錯。」

  「有多少人?」

  「約莫二十來個。」

  「就算二十四個好了,」秋澄計算著說:「一月六社,四六二十四;四個月才輪到一回,備三四桌飯,也不算費事。我跟杏香來辦。」

  錦兒接著她的話說:「只怕要我跟杏香來辦。」

  她的話剛完,只聽杏香在外接口發問:「甚麼事要錦兒奶奶跟我來辦。」

  於是錦兒將曹雪芹入文社的事,說了一遍;杏香也覺得她的話費解,「何以秋姑不能跟我來辦?」她問:「得勞動你呢?」

  「你也糊塗!」錦兒答說:「那時候人家是姑奶奶了。莫非娘家兄弟的這種小事,還要她來操心?」

  「啊,啊!」杏香拍一拍自己的額角,「我真的糊塗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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