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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八


  原來這天只是由步軍統領衙門,遵照頭一道上諭,會同都察院、工部、內務府、順天府澈查起火原因。其實,起火原因在第二道上諭中,已經說得很明白,「據和親面奏」的情形,出於曹頫自己向和親王所陳述,這天過堂,不過是傳曹頫作一番查證;曹頫很坦白地敘了實在情形,五個衙門,會銜覆奏,這一案便可結束。不道步軍統領海望所派,名叫文烈的右翼總兵,節外生枝,嚴詞責問曹頫,何以在親供中陳述的情形,與跟和親王所說的話不同?

  「四叔倒是答得很得體,說起那是據工匠所說,後來自己仔細訪查,方知不是這麼回事,所以面報和親王,並未規避責任。問清楚了本就沒事。不想裕三爺幫四叔的忙,說了一句話,說壞了!」

  曹震口中的「裕三爺」,是指內務府的堂郎中裕明,他說了句:「起火原因查明白了就行了;親供上的話何必再提?」

  文烈向來對內務府有成見,一聽裕明的話,大為不悅;自恃是正藍旗副都統兼步軍統領衙門右翼總兵,二品大員,官位遠高於裕明,頓時沉下臉來問道:「這話可是你說的!步軍統領衙門主稿覆奏,要不要把你的話敘進去?」

  這頂大帽子壓下來,裕明如何承受得住?只好陪笑說好話;文烈便借題發揮,將曹頫狠狠地訓斥了一頓。

  「怪不得!」馬夫人說:「四老爺自然覺得委屈了。」

  「委屈一點兒不算甚麼!三法司會審,才是一大難關。」

  刑部、都察院、大理寺合稱「三法司」。據曹震說:這天下午他帶了曹霖去見來保、海望及刑部尚書汪由敦。曹霖叩頭,曹震陳情,汪由敦表示,皇帝對這一案頗為重視,他跟阿克敦談過,能夠開脫,儘量擬輕。但大理寺那方面,已經有話,主張從嚴;都察院則劉統勳向主持平,該當何罪,便是何罪,所以光是刑部擬輕,或恐不能如願。

  「像這樣的案子,本就要有力量的人才幫得上忙。」馬夫人突然問道:「王府襲爵的事,你知道了沒有?」

  「聽說了。」曹震答說:「我還沒有來得及去道喜。」

  「我已經讓芹官把禮送去了;明兒跟太福晉去道喜。四老爺這件事,只怕還是要靠親戚;今天下午我們談出來一條路子,有兩種走法,要等你來斟酌。」

  這一條路子便是托傅恒。兩種走法,一種是走內線,請平郡王府太福晉去托傅恒夫人;再一種便是景三所指點的,托昌齡去向傅恒面求。

  「兩種走法,怕都走不通。」曹震搖搖頭說:「太福晉不大肯管閒事;那位昌大爺,眼睛長在額角上,我看,不必去自討沒趣。」

  「是不是?」馬夫人看著秋澄說。

  這是指她所說的,曹震與昌齡「根本是兩路人物」那句話;如今是料中了。秋澄便即說道:「震二哥,不會讓你去討沒趣;你只說,如果昌大爺肯跟傅中堂去說,傅中堂聽不聽?」

  「會聽。」

  「那就即令是自討沒趣,也得去碰一碰了。」說著,她看了曹雪芹一眼。

  「誰去跟他說?」曹震問道:「是雪芹?」

  「是。」秋澄答說。

  曹震沉吟了一會,點點頭說:「可以試一試。不過,」他問曹雪芹:「你知道不知道他的脾氣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

  「好!我告訴你。此公自命清高,又是書呆子;你不能先說求情的話,准碰釘子。要等他來問你,你再開口。」

  「這,」曹雪芹搔著頭說:「怎麼能讓他來問我呢?」

  「談對勁了,他就會來問你。不過,他肯不肯見你,還成疑問。等我來想個辦法。」曹震沉吟了好一會說:「你先找一找老太爺留下來的書,或者到四叔那兒去找;最好能有宋版書,不然元版、明版也行。」

  「找好了又怎麼樣呢?」

  「還得找一樣東西。」曹震看著秋澄說:「我記得老太太在日,有一回找出來好些人家給老太爺的信,叫我拿出去裝裱,一共是四大冊,不知道還在不在?」

  「在。」秋澄答說:「這是『寶貝』,怎麼會不在?」

  「好!」曹震複又指點曹雪芹說:「你捧了這四大本尺牘,去找昌大爺,請他題跋。另外那部書,算是潤筆,也算是見面禮。」

  「是的,我明白了。」曹雪芹停了一下說:「還有件事,黃主事那兒要打點;福生跟你說了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曹震問道:「他怎麼說?」

  「黃主事說,照應幾天,當然是應該的;意思長了不行。人家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就是他不要,下面的人不能不開銷。」

  「這當然是少不了的。要多少呢?」

  「我問福生,他不肯說。他說:黃主事是他的來頭;他說了數目,倒像是彼此勾通了似地。」

  曹震沉吟了好一會說:「一吊銀子,大概差不多了。」說著,又有躊躇之意。

  見此光景,秋澄便說:「吳主事那個摺子裡還有餘款,讓福生去提了回來,就交到你那裡好了。」

  「不!錢的事,歸你管。為四叔的事,咱們得專門立一本帳。」曹震說道:「有季姨娘在裡頭,帳一定要有專人管,不然咱們賠錢賠精神,臨了兒弄到不好,還落一場是非。」

  「這——」秋澄不敢答應,看著馬夫人說:「我怕擔不下這麼大的責任。」

  「你請放心!請你管帳,不是把千斤重耽擱在你身上;要花錢,總還是大家一起來想辦法,不過總得有個人歸總,錢才不會亂花。」

  「通聲這話不錯。」馬夫人交代:「你就專門立一本帳吧!」

  有了這句話,秋澄才敢答應。接著,曹震告辭;曹雪芹回夢陶軒去找書。

  曹寅留下來的書,大部分歸了昌齡;小部份在曹頫那裡。曹雪芹打開藏善本書的書箱,細細檢點,刻本沒有甚麼精槧,倒是有幾部鈔本,非常精緻;正在考慮選那一部送昌齡時,秋澄來了;後面跟著小丫頭,捧著很大的一個蜀錦包袱,猜想便是那四大冊尺牘。

  打開一看,那四大冊題名《楝亭留鴻》的名人手劄,確是「寶貝」,來信的人,不是顯宦,便是名士,約略翻一翻,有王士禎、宋犖、朱彝尊、孔尚任、顧貞觀、查慎行、何焯等人;還有傅鼐的一封,稱呼是「子清姊丈大人」,這就更有請昌齡題跋的理由了。

  「我想不如先寫封信給那位昌表叔。這麼多名人手跡,他一定也想先睹為快。」曹雪芹說,「如果貿貿然造訪,他來個擋駕,事情不就僵了嗎?」

  「說得是。」秋澄深深點頭,「你就寫信吧!我可要早點睡了。」

  等秋澄一走,曹雪芹又將那四冊《楝亭留鴻》展玩了好一會,靜一靜心,端楷作書;昌齡的別號叫「敷槎」,是他的姓氏「富察」的諧音,信上的稱呼,便用「敷槎表叔大人」。寫完已經深夜,擱筆歸寢;第二天上午起身,方始開了信封,問明地址,派桐生將一部鈔本 《琬琰集》,連信一同送去。

  昌齡住在北城雍和宮附近,路途不近,桐生直到中午才回來,「昌大爺看了信,把我叫進去細問;問芹二爺的情形,挺親熱的。」他說:「給回信的時候又說:今天翰林院有差使,大概申刻可以回府,請芹二爺稍微晚去一會兒,就在他那兒便飯。」

  這跟曹震所說,昌齡「眼睛長在額角上」,完全不同;曹雪芹心想,母親的話不錯,他們是兩路人物,氣味不投。拆開信來一看,果如預料,是對《楝亭留鴻》,大感興趣,「亟欲拜觀」;此外又對所贈的鈔本,殷殷致謝,看來不像是個有架子的人。

  於是他興沖沖地懷著信去見馬夫人,自然也很高興,「看來是你四叔命中有『貴人』。」她又囑咐:「你中午就別喝酒了,一則喝得臉紅紅地,去見長輩,是失禮的事;再則留著量陪那位昌表叔,我聽說他是海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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