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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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杏香答應著,從他手裡接過水罐;關照丫頭打水來讓他洗了手,然後與秋澄一起進入書房,坐下來將手一伸,自然是跟秋澄要詩箋。 「四叔說得不錯,四首之中以第二、第四兩首最好。第四首的結句,更是深得入木三分。」 「喔,」曹雪芹說:「我還沒有細看呢。」 接過詩箋,從頭細看;這得好一會工夫,秋澄便轉身出了書房,來看水開了沒有。 夢陶軒的書齋與正屋之間,有一道回廊相通,在少為人到的一角,原設有風爐,為深夜煮食及烹茶之需;秋澄到了那裡一看,一個小丫頭正拿蒲扇使勁在搧火,卻不見杏香的蹤影,便隨口問了一句:「姨奶奶呢?」 「剛剛都還在這兒。」小丫頭答說:「只怕是回屋裡去了。」 秋澄便不再問。聽得水聲初沸,再看一看爐火,正當旺盛,便即說道:「你別搧了!水自己會開。」 小丫頭樂得躲懶,放下蒲扇說道:「秋小姐,我替你去倒杯水喝。」 「不了。」秋澄答說:「我進去了。看見姨奶奶,就說我在芹二爺書房裡頭。」話完,掉身就走。 這一路去,路並不長;但秋澄的思路卻遠而且幽。因為如此,亟思找個僻靜的地方,容她靜下心來好好地想一想過去。 回廊上那裡有可以靜坐之處?秋澄走了兩遍,只有仍回夢陶軒。此時曹雪芹已將那四首《擬宮詞》及曹頫所作的箋釋,仔細地看完了,默坐沉思之際,看到秋澄,思路打斷,抬頭說道:「確是第四首最好,你賞識不虛。」 「咱們別談這個。還是得琢磨琢磨四叔的吉凶。」 「禍福相倚!你提到四叔的吉凶,我看是不吉不凶,亦吉亦凶,只看自己的心境。」 「你說得好玄。」 「現在情勢混沌一團,根本不知是吉是凶,所以我只好耍個滑頭了;不過千句並一句,說四叔的事,凶多吉少,只怕還沒有人會反過來。」 「凶是怎麼個凶法?凶多又多到那種地步?」 曹雪芹細想了一下說:「凶,當然是有罪,輕則革職賠修;重則抄家充軍,反正不會要腦袋。」 「你倒說得輕鬆,再來一回抄家,加上充軍,已經就跟要腦袋差不多了。」秋澄說道:「六親同運,可真得好好兒想個辦法。」 曹雪芹沉吟不語;就這時,小丫頭提了一銚子開水來,便親自動手,滌器沏茶,倒了一杯給秋澄,兩人相對品茗。 「怎麼樣?」他問。 「香氣還不壞。不過『雨前』太嫩,簡直沒有甚麼茶味;也只有你這種高人雅士才能品嘗。要我,還不如燜一壺雙熏,喝著還痛快些。」 曹雪芹笑笑不作聲,等喝完一杯,倒第二杯時,方始開口。 「太太說的,請出那尊『菩薩』來,是最後的一條路子;照你的辦法,迂回進行,得先要找一個人。」曹雪芹說:「這個人我也認識,可是沒法兒找她。」 「誰?」 「傅太太。」 「傅中堂的太太?」秋澄問說。 「不錯。」 秋澄想一想說:「其實,她要肯幫忙,也就不必驚動菩薩了。」 「你是說,傅太太能在皇上面前說一句就行了?」 「可不是?」 「路子好像越來越廣了。」曹雪芹點點頭說:「咱們好好兒琢磨琢磨。」 首先要思索的是,誰能跟傅恒夫人說得上話?「太福晉呢?」秋澄問道:「不知道跟傅太太有往來沒有?」 「往來是一定有的,就不知道是不是熟得能托她去說情。」曹雪芹又說:「她跟皇上的那一段,可是個極大的忌諱。」 「當然,不能說請她代為求皇上開恩;只能請她在皇太后面前致意。她要是肯幫忙,自然就會直接跟皇上提。」 「嗯,嗯。」曹雪芹又說:「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,太太應該去一趟;就不談傅太太,四叔鬧了這麼大一個亂子,也應該去告訴太福晉。」 「太太已經提到這一點了。想等四叔的事弄清楚了,再去告訴她;既然你這麼說,我請太太明兒個就去一趟。」秋澄又說:「不過這件事應該怎麼談,最好咱們先想停當了,再跟太太去回。」 「第一,當然要將出事的經過情形說一說;其次探探太福晉的口氣,這又分兩個步驟,太福晉跟四叔不太對勁,而且從郡王去世以後,她的脾氣變得很乖僻了,願意不願意管這件閒事,很難說。」 「這也不能說是閒事。到底一筆寫不出兩曹字,休戚相關,能管一定會管。」 「雪芹,」秋澄想起一個因福生而打斷的話題,「你先前說,想起明朝開國功臣宋濂的故事,是怎麼回事?」 「喔,」曹雪芹先問:「洪武十三年,左丞相胡惟庸造反的故事,你知道不知道?」 「知道一點兒。不是株連開來,明太祖殺了好些人嗎?」 「不錯。宋濂的一個孫子宋慎,亦牽連在內;抄家以外,明太祖把已經告老回鄉的宋濂亦用囚車送到京裡,打算殺掉他。宋濂教太子讀過書,馬皇后跟他亦很熟,打算救他;但明太祖盛怒之下,說不進話去。有一天馬皇后侍膳,自己吃齋;明太祖問她為甚麼吃齋?馬皇后說:我為宋先生祈福。明太祖默然。」 「這是明太祖也想到了以前西席的情分?」秋澄問說。 「是的。到這時才是進言的時機;馬皇后說:民間請一位老師,尚且不忘榮敬;宋先生教過太子、諸王,豈能忍心殺他?而況宋先生遠在家鄉,那裡會知道朝中的情形?」 「明太祖聽進去了?」 「聽進去了。不過也沒有完全赦免;發到四川茂州安置,死在路上。」曹雪芹接著又問:「你懂這個故事的意思嗎?」 「你是說,四叔的事,只要太後跟皇上提一提當年到熱河去接她的事,皇上就會想起四叔的勞績,從輕發落。」 「對。我就是這個意思。」 「其實也不必太后親自跟皇上說;能有一個人跟皇上提一提,也會見效。」秋澄又說:「如今傅中堂正紅的時候,只要他肯說話,力量也很大。」 「是啊!路子很多,不過走那一條,得要好好斟酌。等見了震二哥再說。」 * * * 事情很巧,正當秋澄跟馬夫人商量停當,第二天一早到平郡王府去看太福晉時,傳來一個消息,平敏郡王福彭的長子慶明,奉旨承襲爵位。 「這得打聽一下,」馬夫人說:「是不是開賀;那一天?」 旗人父母之喪,亦只持百日喪服;平敏郡王福彭下世,百日早過;慶明襲爵,應該可以開賀。但太福晉不太喜歡這個長孫;她原來的意思,是想由大排行第六的慶恒襲爵,如今不願有所舉動,亦未可知,所以需要打聽。 「是。」秋澄答說:「我馬上派人去問。」 「不過,不論是不是開賀,咱們是至親,賀禮應該先送。」馬夫人說:「明兒就得帶去。」 這在秋澄就有些茫然了,定神想了一下說:「過去的那位王爺,雍正四年襲爵,送了些甚麼,竟不太記得清了;彷佛有一塊紅寶石。」 「那是寶石頂子;還有翡翠翎管。」馬夫人說,「如今咱們送不起這麼貴重的禮了;看看有甚麼現成的東西,對付著辦吧。」 於是開箱子細檢,翻到最下面有個錫盒子,秋澄想到了,「這是老太爺的一掛奇南香朝珠。」她說:「我聽老太太說過,有人欠了老太爺三千銀子,拿這個抵帳的。」她忽然又有些捨不得,「是不是太貴重了?」 「如今有求於人,送貴重的好。」馬夫人說:「就說是四老爺送的好了。」 「四老爺也不能單送一樣。」秋澄建議:「一共湊成四樣,說我們兩家合送的好了。」 「也好。」 於是又找了一個金表;一隻白玉扳指;一塊漢玉剛卯,包紮妥當,外用一塊錦袱裹著,放在一邊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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