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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四


  杏香答應著走了;曹雪芹自己去倒了一杯汾酒,坐下來談這天上午查封的情形;誠如桐生所說,三個衙門派來的人都很客氣,曹霖拿出來甚麼,或者指點甚麼,就封甚麼,毫不苛求,更無刁難。

  「封了三個銀櫃;四口大櫥,是四叔的古董;畫箱當然也封了。契據是裝在一口小皮箱裡面,略為看一看而已。」

  「我托你的事呢?」秋澄問說。

  「當然一到就辦。」曹雪芹從夾袍口袋中,取出鄒姨娘那裡取來的存摺跟印鑒,交了給秋澄。

  「桐生說,你們在四叔書房裡聊了好久。聊的甚麼?」

  「談崔之琳的笑話。」曹雪芹說:「黃三的口供,說他平時查夜,常到和親王府去歇腿,喝酒吃宵夜,跡近騷擾。劉總憲知道了很不高興,把他叫了去訓了一頓,說他有玷官常。看樣子他巡城的差使怕要撤了。」

  「劉總憲是誰?」馬夫人問說。

  「名叫劉統勳,山東諸城人。」曹雪芹將左都禦史劉統勳生平,略略談了些以後又說:「他是皇上最信任的,為人清剛正直;四叔幸虧遇到他,不然崔之琳那個摺子能打四叔打得翻不了身。」

  「如今也好不了多少。」馬夫人說:「今兒我想了一上午,只怕最後得要請出一尊菩薩來,才有救。」

  【廿九】

  這尊「菩薩」是誰?秋澄首先想到;等她轉眼望曹雪芹時,他也想到了,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,都沒有作聲。

  剛剛烙好了餅送來的杏香,只聽到下半句,信口問說:「太太要到那裡去燒香?」

  這誤會的一問,倒提醒了馬夫人;「正該到那裡去燒一炷香,求一支簽;四老爺這回的事,真教人不能放心。還有,——」她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馬夫人還有甚麼心事,大家都無從猜測。既然她不願明言,開口動問,只惹她心煩,所以秋澄只問:「太太打算到那裡去燒香?」

  「我看還是前門關帝廟。」馬夫人說:「明兒吃一天齋,後天一早去。」

  秋澄點點頭,轉臉問曹雪芹:「你去不去?」

  「去。」

  「那好!」秋澄看著杏香說:「明兒大家都吃齋。」

  「好。」曹雪芹喝幹了酒吃餅;飯後,馬夫人要歇午覺,秋澄便隨著曹雪芹到夢陶軒去喝茶閒談。

  「太太,怎麼會想到了那一尊菩薩?」秋澄問說:「你看四叔的事,會不會非走這條路子不可?」

  「這根本是條不能走的路子,弄巧成拙,反而不妙。」

  「也不見得是條不能走的路子;只要不是直接求見,迂回繞道,能有一言半語,提到往事,皇上一定會念舊情。」

  在一旁插花而雙耳注意著他們談話的杏香,本就聽不明白;又聽提到「皇上」,可真忍不住要發問了。

  「你們說的『菩薩』是指誰啊?」

  「皇太后。」

  「喔,是指聖母老太太。」杏香說道:「不是說,皇上很討厭有人直接去求她甚麼事嗎?」

  「所以說要迂回繞道。」秋澄停了一下又說:「只要這尊菩薩,知道有四叔下在刑部火房裡這回事,找機會跟皇上提一聲,表示關切就行了。」

  曹雪芹喝著茶,靜靜思索;忽然說道:「你這話倒讓我想起一個故事,明朝的開國功臣宋濂——」

  剛說到這裡,有個丫頭掀簾進來說道:「芹二爺,福生來了。」

  「喔,」曹雪芹想了一下問秋澄:「叫他進來,你跟他說,如何?」

  「咱們一起跟他說好了。」

  於是將福生喚了進來,只見他面有愧色;低著頭說:「鄒姨娘讓我來見芹二爺,說有話交代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曹雪芹說:「你昨兒跟仲四爺談的事,他跟我說了;這也沒有甚麼不可。存摺已經取回來了,這會兒就可以交給你。」

  「是。」福生問道:「餘下的款子怎麼辦?是存在他那裡,還是要他想法子撥出來?」

  「你看呢?」

  「我看不如提了回來。」福生說道:「四老爺這場官司,花的錢不會少。」

  「對了,」曹雪芹顧不得談錢的事,「四老爺在裡頭怎麼樣?」

  「眼前沒有事。」福生答說:「我替他托了提牢廳的黃主事,他說:照應幾天,當然是應該的。意思是長了不行。」

  「怎麼不行?」

  「芹二爺知道的,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總得送幾文。這種情形,四老爺也明白。」

  「喔,」曹雪芹想了一下問:「四老爺怎麼說?」

  「四老爺說,該送多少,要我請震二爺斟酌。」

  「如果一定要送,遲送不如早送。你看要送多少?」

  「我不敢說。」

  「為甚麼?」曹雪芹微感詫異。

  「黃主事是我的來頭,我說了數目,彷佛我跟人家串通了似地。」福生略有窘色地,「我這會兒有了『前科』,自己知道,該避避嫌疑。」

  他們是在走廊上談話,秋澄原在堂屋中旁觀,此時看他神情愧悔,言語亦很有分寸,便閃出來問道:「福生,你到底在外面還欠了賭帳沒有?」

  「喔,」福生先給她打扡請了安,方始起身答說:「我不敢騙秋小姐,還有一百多銀子的尾數。」

  「你以後還賭不賭?」

  「秋小姐看。」

  說著,福生伸出左手,小指上裹著布條,血跡殷然,「怎麼?」她問:「是不是自己剁了指頭?」

  福生默然,將頭低了下去;曹雪芹頗為感動,「你倒真有志氣!」他說,「為了戒賭剁指頭,我見過兩個人,一個真的戒了,一個不過賠上一截指頭而已。」

  「我是真的戒。」

  「好!但願你心口如一。」秋澄接口說道:「我再給你兩百銀子還賭帳。」

  「多謝秋小姐!」福生又請了個安,「還了這筆帳,我就甚麼地方都敢去了;替四老爺辦事也方便。」

  「四老爺要你辦甚麼事?」曹雪芹問。

  「都是些雜務。譬如誰借了四老爺的畫看,或者宋板書去校勘,也沒有借據,不過我知道。」福生答道,「昨兒就為這些事,跑了半夜。」

  「都要回來了?」

  「沒有。四老爺交代,只跟他們要張借條好了。」

  曹雪芹會意,這是變相的寄頓,因而又問:「都補了借條?」

  「差不多都補了。有一兩家要把原件交給我;我得跟人解釋:決不是來要東西,儘管留著看。不過四老爺一時不得自由,要這麼一張條子;或者有人會問,好有個交代。」

  「喔,」秋澄問說:「四老爺知道不知道有查封這回事?」

  「他先不知道。只跟我說:恐怕難免會落到查抄這一步,不能不預先打算、打算。」

  「四老爺還有甚麼打算?」

  「沒有,他只叫我帶一句話出來,家庭千萬要和睦,季姨娘別跟鄒姨娘為難。」福生停了一下說:「秋小姐,季姨娘的性情,沒有比你再清楚的,我怎麼敢帶這句話?我說請四老爺寫封信,我帶回去。當時沒有筆墨,我跟人去借了一副,四老爺說心有點亂,等晚上靜下心來寫,要我今天去拿。」

  「你打算甚麼時候去?」曹雪芹問。

  「打芹二爺這裡出去,我就要去了。」

  「你看,」曹雪芹跟秋澄商議,「我讓福生陪著我,也去看一看四叔,好不好?」

  秋澄不作聲,沉吟了一回交代福生:「你先到門房裡歇一會,回頭我把那二百兩銀子給了你。」

  「是。」福生哈著腰退後兩步,方始轉身而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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