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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三


  親王薨于位,應該停止慶典,輟朝;只以博果爾死得輕於鴻毛,而且大殺風景,為了懲罰他,冊妃之典照行,只賜宴妃家一節取消。亦不輟朝,且無恩恤;「襄親王諡昭;乃康熙朝追諡,明載玉牒。」曹頫又說:「時吳梅村方征辟在京,親見親聞, 《七夕即事》五絕四首,即詠其事。第四首雲『花萼高樓回,岐王共輦遊,淮南丹未熟,緱嶺樹先秋;詔罷驪山宴,恩深漢渚愁。傷心長枕被,無意候牽牛。』情事尤為明顯,起結用花萼樓故事,以明皇、岐王擬世廟及襄親王;三四謂不當仙去而仙去,王年方十六也;『漢渚』兼賅漢皋解佩,陳思感甄兩典,尤為詩眼。末句『無意』二字,則自裁之確證矣。」

  接下來,曹頫注釋「鄭國蘭」,亦就是「夢蘭」的典故,鄭文公賤妾燕姞,夢蘭而生子,便是後來的鄭穆公。董小宛初封賢妃,同年年底晉封為皇貴妃;第二年十月生子,尚未命名,旋即夭折,追封為榮親王。但當生子之時,董小宛自是躊躇滿志,故雲「千秋長擬奉君歡」。

  「三四言端敬因緣時會,所以擅寵之由來。」曹頫這樣箋釋:「古詩『夢君如鴛鴦,比翼雲間翔』,同遊雲間而一翼墮,明指廢後。不曰折翼、失翼者,以廢後固在,不過自雲間貶落而已。『獨舞』者山雞舞鏡;『鏡裡鸞』指繼後。端敬謙敬敏慧,嫻書史,精女紅,有針神之目;繼後相形自慚,故著一羞字。正與俄相呼應,知端敬之得寵,在元後既廢;繼後甫立之時。」

  第二聯「七寶台高終怯步,六銖衣薄詎勝寒」;曹頫將它歸納為一句話:「固辭正位,孤立自危。」主要的論據,出自《禦制端敬皇后行狀》;他引了這樣一段:「十四年冬於南苑!皇太后聖體違和,後朝夕侍奉,廢寢食。朕為皇太后禱祀于上帝壇,旋宮者再;今後曾無一語奉詢,亦曾未遣使問候,是以朕以今後有違孝道,諭令群臣議之,然未令後知也。後後聞之,長跽頓首固請曰:『陛下之責皇后是也。然妾度皇后,斯何時,有不焦勞憂念者耶?特一時未及思,故失詢問耳。陛下若遽廢皇后,妾必不敢生。陛下幸體察皇后心,俾妾仍視息人間,即萬無廢皇后也。』」然後提出他自己的意見:「端敬既以皇貴妃攝六宮事,則繼後果廢,必以端敬正位,此理所必然,勢所必至者也。端敬自顧何人,敢於母儀天下而無所愧怍乎?是可知為繼後請命,至以死自誓,亦為一己所計,不勝非分之福而固辭也。」

  其實董小宛不必正位中宮,已有「高處不勝寒」之感,以她的出身而居然成為皇貴妃,為親貴命婦所嫉視,是可想而知的事,結句即為「六銖衣薄詎勝寒」的註腳;曹頫仍引 《禦制行狀》來箋釋何以「鉛華不是承恩具」。

  《禦制行狀》中有一段:「後於丁酉冬生榮親王,未幾王薨,朕慮後愴悼,後絕無戚容,恬然對曰:『妾產是子時,懼不育致夭折,以憂陛下。今幸陛下自重,弗過哀,妾敢為此一塊肉,勞陛下念耶?』因更勉慰朕,不復悼惜。當後生王時,免身甚艱,朕因念夫婦之誼,即同老友,何必接夕,乃稱好合?且朕夙耽清靜,每喜獨處小室,自茲遂異床席。即後意豈必己生者為天子,始慊心乎?是以亦絕不縈念。」於此可以推斷,世祖必已有了許諾,將立董小宛所生之子為東宮;然則她所失去的不僅是獨子,而且亦是未來的天子。

  看到這裡,秋澄將詩箋覆起,凝神推想董小宛的心境,清朝的家法,母以子貴,如果她的兒子得立為太子,將來繼承皇位,她便是太后,一直處於極優越的地位,即令宮中妃嬪、宮外命婦,妒嫉輕視,亦無奈其何。及至獨子夭折,希望落空;而且既已「異床」,不復再能生子,更無後望。一旦失寵,就必有許多落井下石的人,所謂「鉛華不是承恩具」,正有色衰愛弛之懼,而「斟酌蛾眉畫愈難」,曲曲寫出董小宛憂讒畏譏的愁苦心情,確是好詩。

  翻轉詩箋,看曹頫的注釋,與秋澄的見解,大致相同;最後還有一段曹頫的結論:「敬按《禦制端敬皇后行狀》,引後之言,有『恐華國為陛下以一微賤女』云云。端敬果出於鄂碩家,則董鄂氏為八旗貴族,家門鼎盛,不得自謂『微賤』。端敬來自水繪園,萬無可疑。至入宮真相,仍當于梅村詩中求之,其 《題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》七絕八首,前有四六小引雲:『阮佃夫刊章置獄;高無賴爭地稱兵。』謂阮大鋮、高傑;斯二人者,冒辟疆固曾受其荼毒者也,然與端敬無涉,詩中所謂『鈿合金釵渾拋卻,高家兵馬在揚州』,言端敬被劫持,蓋別有所指。陳其年 《水繪園雜詩》:『客從遠方來,長城罷征戰。君子有還期,賤妾無嬌面。』遠方客來于長城罷戰之後,衡以時日,當指順治六年秋冬,征大同叛將薑瓖之役凱旋以後,則此客為何人所遣,不言可知。梅村又有 《古意》六首,詠廢後及端敬,其第六首雲:『珍珠十斛買琵琶,金穀堂深護絳紗,掌上珊瑚憐不得,卻教移作上陽花。』絕世名葩,自金穀園移入上林苑,其來歷固甚分明也。」

  看是看完了,卻還頗有值得深思之處。偶然抬頭一望,只見曙色已透窗紗,前面屋子裡已有響動,料想是馬夫人已經起身,決定先去探望了,再回來睡覺。

  果然,繞出後院,但見馬夫人正在前院澆花;「你今兒倒真早!」是馬夫人先招呼,「頭都梳好了。」

  「我還沒有睡呢!」

  「喔,」馬夫人定睛看了一下,「怪不得臉上有油光!為甚麼一夜不睡;昨兒晚上甚麼時候回來的?」

  「回來很晚了。」秋澄答說:「看了四老爺抄下來的幾首詩,迷迷糊糊地天就亮了。」

  「喔,」馬夫人問:「四老爺那裡怎麼樣?」

  秋澄先不答話;看丫頭端了茶來,便將廊上的茶几籐椅移到院子裡,陪著馬夫人一面品茗,一面細談昨夜見了季姨娘的情形。

  馬夫人仔細傾聽著,嗟歎不絕;談話未終,曹雪芹來了,衣冠整齊,是準備出門的模樣。

  等他問了早安,還要跟秋澄講話時;由於馬夫人知道他是要到曹頫家去,便催促著說:「你趕緊去吧!事完了就回來。」

  「是。我馬上就走。」曹雪芹轉臉問秋澄:「你睡了沒有?」

  「還沒有。」

  「怎麼?」曹雪芹問道:「讓那四首宮詞迷住了?」

  「可不是。」

  「有何心得?」

  「你先走吧!」秋澄答說:「回來了再談。」

  「好!你也趕緊睡吧。」說完,曹雪芹匆匆轉身而去。

  於是,秋澄重拾話題,一直講完;馬夫人本有些話要問,但還是忍住了,「去睡吧!」她說,「有話回頭再說。」

  秋澄也真是倦得眼都快睜不開了,回到自己屋子裡,解衣上床,頭一著枕,便即入夢;一覺睡到中午才醒。

  起床正在梳洗,杏香來了;「我來看過兩遍。」她問:「這一覺睡得很舒服吧?」

  「嗯,睡得很好。」秋澄問說:「雪芹回來了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不過打發桐生回來,說要吃了飯才回來。」

  「怎麼?」秋澄問道:「是陪查封的官兒們吃飯?」

  「大概是吧!」

  「那好!」秋澄欣慰地笑道:「揖讓升堂,杯酒言歡,查封的情形,大概不嚴重。」

  「桐生也說,去的人很客氣。一直在老爺的書房裡聊天。」

  「一直在四老爺的書房裡?」秋澄有些不放心了,「光是聊天,沒有查看甚麼?」

  「查看甚麼?」杏香不解地問。

  「怕他們查看四老爺的日記。」秋澄是怕曹頫將隨平郡王入玉牒館,改寫當今皇帝的生母,以及曾至熱河迎接聖母老太太的情形,毫不隱晦地寫入日記;這些情形,跟杏香不是一時說得清楚,所以只這樣解釋:「四老爺當過好些機密差使,都是不能告訴人的;更不能留下筆跡,如果他不小心記上一筆,查到了很麻煩。」

  杏香對此無可置喙,幫秋澄梳好了頭,相偕到了馬夫人屋子裡;接著便開午飯了,兩人陪著馬夫人,同桌異器而食,吃到一半,曹雪芹回來了。

  「怎麼?」秋澄問道:「不是說陪查封的官兒,一塊兒吃飯嗎?」

  「原來是這麼打算。人家不願,不能勉強。」

  「這麼說,你也還沒有吃?」

  「沒有。」曹雪芹看一看桌上說:「我不想吃米飯,給我烙兩張餅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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