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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二


  「走了,走了!」錦兒再一次在喊。

  這回真的要走了,燈籠高舉,照見該走的與送客的都站著在等待。

  「你是回家,還是住在我那裡?」錦兒問秋澄。

  「我回家。」秋澄答說:「怕太太惦著。」

  這只是原因之一;原因之二是她為那四首《擬宮詞》著迷了,回家以後,還要跟曹雪芹討教。

  「那麼我坐你的車。」錦兒說道:「先送我回家。」

  等上了車,錦兒問她跟鄒姨娘交談的情形,秋澄方始想起,只為跟曹雪芹談詩,誤了正事。

  「糟了!」她懊喪地說:「這件事沒有辦妥。」

  「怎麼?」錦兒問說:「她把摺子交給你沒有?」

  「她要給我;我覺得私相授受不大好,打算讓她當著季姨娘的面交給我。」秋澄談了經過情形以後又說:「跟雪芹一談,談得忘記掉了。」

  「怪不得,鄒姨娘老是在看你,你沒有理她。我還奇怪,以為你是故意的呢!」錦兒又說:「不過不要緊,鄒姨娘腦筋很清楚,一定私下把那個摺子留下來了,明兒再跟她去取好了。」

  話雖如此,秋澄到底不大放心;深怕第二天來查封時,把那個摺子也封在裡面,事情就很麻煩了。

  到家已經快三更天了,一起到了夢陶軒,孤燈獨守的杏香,親自來應門;迎入室內說道:「我預備了宵夜在等你們。」

  「吃了宵夜回來的。」

  秋澄不忍辜負,接口說道:「再吃一頓也不妨。」

  「好!你們先喝茶。」說完,杏香轉身去預備宵夜。

  「剛才沒有講完。」詩箋是在曹雪芹身上,他掏了出來,遞給秋澄,「你先看一看四叔的箋注。」

  注得很詳細;箋釋得亦很清楚。《禦制端敬皇后行狀》說得非常明白,在董小宛封為貴妃後,繼後因事太后不謹,世祖又想廢立。董小宛為繼後求情,長跪不起,甚至表示,如果聖意不回,繼後被廢,她只有死而已。於是世祖降旨,「停其箋奏」——皇后言事于皇帝用「箋奏」;所以世祖的此一措施,便是停止皇后行使職權,同時指定以董小宛「攝行六宮事」;換句話說,即是由董小宛代理皇后。所謂「金屋退閒時」,便是「停其箋奏」的那段日子。

  繼後未廢,自然是「君恩深似海」;但君恩乃由董小宛代為乞求而來,其中頗有文章,所以說「波瀾洄洑使人悲」。

  「果然!」秋澄欣然點頭,「無一字無來歷;無一字無著落。」

  再要看第三首詩,為杏香打斷了;在堂屋裡吃宵夜時,秋澄少不得要將這晚上的經過情形,告訴杏香。曹雪芹很倦了,吃了半碗粥,擦了一把臉說:「我可要睡了。你們聊吧!」說完,轉身就走。

  「慢一點。」秋澄攔住他說:「剛才我只顧得那四首詩;明兒一早的事,你們是怎麼談的?」

  「讓鄒姨娘把不動產的契據理出來,都擱在一口箱子裡;打算著來查封的人,只在箱子上貼一張封條,大家都省事。」曹雪芹又說,「至於現銀跟古玩、字畫,看季姨娘的意思,想拿一部份出來。震二哥跟錦兒姊都不便說甚麼,我當然更不必表示意見。」

  「四叔的日記呢?」

  「最近的幾本,震二哥跟鄒姨娘要了來,帶回去看了。」

  「嗯。」秋澄不放心地說:「明兒三個衙門的人來了,棠村一個人不知道對付得下來不?」

  「不要緊!震二哥一早就會去照應。」

  「你呢?」秋澄問說:「你不去?」

  「我打接應。」曹雪芹答說:「只要一招呼,我馬上就趕了去。」

  「我看,你就辛苦一趟吧。替我跟鄒姨娘把吳主事的存摺要了來。」

  「好!」曹雪芹看著杏香說:「你明兒一早叫我。」

  看杏香亦是星眼微餳,倦態可掬的模樣,秋澄便即說道:「你也睡吧!到時候我會派人來叫門。」

  「怎麼你不睡?」

  「我一時還不睡;到五更天,我會關照坐夜的來通知。」說罷,秋澄站起身來,自己打個燈籠,悄悄回屋;推開角門,驚醒了坐夜的老媽子,隨即吩咐她,天一亮便到夢陶軒:「告訴那裡的人,叫醒芹二爺。千萬別誤事!」

  原來她是為那四首詩著了迷,精神異樣亢奮,知道想睡也不能入夢;此時把「差使」交代妥當了,更可專心一志來探索將近百年前的宮闈秘辛。

  她挑亮了燈,倒了一杯紅葡萄酒,坐下來啜飲了一口,鋪開詩箋,看第三首是:「皓齒爭妍滿六宮,專房分席幾人同?蝶隨香袂時時改,柳引羊車處處通;歡極那知蓮漏促,寵移不待玉尊空。當筵一奏秋風曲,始信君王是化工。」

  對這首詩,曹頫的箋注不多;或許因為涉及帝德,不宜亦不忍細論之故,只說:「此言後宮之盛也。然以晉惠帝相擬,過矣!第二聯謂世廟不永年。」秋澄細玩詩意,不獨用「羊車」的典故,將世祖比擬為好色的晉惠帝,而且也寫出了世祖心性浮動,一味縱欲,並無專寵。然則何以獨獨對董小宛用情至深,就更值得細究其故了。

  於是接下來看曹頫所說:「專為端敬而詠」的第四首:「洛浦明珠鄭國蘭,千秋長擬奉君歡,同遊正墮雲間翼,獨舞俄看鏡裡鸞;七寶台高終怯步,六銖衣薄詎勝寒?鉛華不是承恩具,斟酌蛾眉畫愈難。」

  這首詩的箋注,比第二首更詳細;曹頫首先指出第一句的兩個典故,「洛浦明珠」指《洛神賦》中所說的「斯水之神,名曰宓妃」,而實指曹丕的甄後,洛神賦原名就叫 《感甄賦》。何以董小宛會與甄後相提並論,曹頫的箋注中,透露了一個秘密。

  「端敬原為睿親王多爾袞所得,迨睿親王身後獲嚴譴,廢為庶人,端敬入宮;未幾為孝莊太后拔之于『辛者庫』中,為慈甯宮女侍之冠,世祖幼弟襄親王博果爾眷之甚,彷佛明憲宗之于萬貴妃;妃固明憲宗之保母也。一日,端敬侍孝莊禮佛,為世廟所見,殆如漢元帝之初見昭君,驚為天人,言于太后,擬封之為妃;而襄親王爭之烈,帝怒,撻之。王為太宗最幼之子,母為貴妃,當崇德朝,位在孝莊之上,故王素驕縱;既被責,哭不休,時尚未有尊號,因封之為襄親王,藉為慰藉。自龍興以來,皇子無武功而封王者,蓋未之有也。」

  同時,對襄親王博果爾的婚姻充另作了安排,配以定南王孔有德之女,且為孝莊太后義女的孔四貞。看看一切都似乎妥當了,方始下詔,定于順治十三年七月初七,冊封董小宛賢妃,並行赦典。那知道就在熱熱鬧鬧預備喜事之前的幾天,博果爾尋了短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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