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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〇


  由於曹震聲音很大,是一種訓斥的語氣,驚動了裡屋的馬夫人,對錦兒與秋澄說道:「你們看看去!棠官是怎麼回事?」

  因此,錦兒與秋澄相偕掀簾而出,恰好曹震話完;只聽曹霖問道:「我不知道那些是我辦得到的事?」

  「你辦得到的事,就是管住你娘;別在這個節骨眼上,無事生非。」

  這話說得過於率直;錦兒急忙說道:「棠弟弟,你別誤會你震二哥的意思。大家都是為四叔;事情很麻煩,所以大家的心境都不好,說話不免有火氣,你別介意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

  「你知道就好。」錦兒又說:「知母莫若子,季姨娘的脾性,沒有比你再清楚;她也最聽你的話。你震二哥的意思是,這會兒為了四叔,大家得把心齊了起來,千萬別為不相干的事生意見。家和萬事興,我想你總明白這個道理。」

  「我明白,」曹霖停了一下說:「不就為了鄒姨娘信任福生嗎?我讓我娘,一個字不提就是了。」

  是帶著點負氣的味道,連秋澄亦感不悅,「鄒姨娘信任福生沒有錯。」她說:「福生是能辦事的人;這會兒更顯得他要緊,四叔的事,大半在他肚子裡,咱們請教他的地方多著呢!」

  用到「請教」二字,語氣鄭重;曹霖不作聲了。

  「少喝點兒酒吧。」錦兒對曹震說,「吃完了飯,早早去理四叔的書房。」

  「說得是。」曹雪芹接口,「咱們就盡這一壺酒吧。」

  須臾飯罷,曹震照例要喝普洱茶消食;趁熬茶的工夫,曹雪芹悄悄對秋澄說,要她也一起去,為的是將福生找回來的經過,好告訴鄒姨娘,同時把吳主事所出的存摺要了來,以便由福生去辦注記的手續。

  「有季姨娘在,我也不能撇開她跟鄒姨娘私下去談。」秋澄想了一下說:「索性把你錦兒姊也邀了去。」

  事實上也有此必要,因為查封之事一說破,季姨娘必定驚惶失措,必得有人安慰開導。於是陳明馬夫人,等曹震喝夠了茶,略略商量了一下,一行五眾,帶著丫頭、小廝,坐車的坐車,騎馬的騎馬,浩浩蕩蕩地出發。

  這一下,曹頫家可熱鬧了,大廳、上房、門房,都是燈火通明;季姨娘與鄒姨娘指揮下人,張羅茶水,忙了好一陣才定下來,曹震照商量好的步驟,開始發號施令。

  「棠村,你把兩位姨娘去請出來。」

  「我看,」曹雪芹說:「不如咱們到裡面去,說話也方便些。」

  曹震同意了。兄弟三人到了上房堂屋裡,把季、鄒二姨娘請了出來;曹震發第二道命令:「秋澄,你把明兒一早的事說一說。」

  秋澄點點頭,坐到季姨娘身邊,又招招手將鄒姨娘與錦兒邀坐在一起,方始徐徐開口。

  「季姨娘,有件事你先沉住氣。明兒一早,有人來查封——」她緊按著臉已變色的季姨娘的手說:「季姨娘,你聽清楚,不是抄家,是查封;將來還會啟封。只要咱們和衷共濟,把四叔的官司洗刷出來,不會有大了不得的罪過。」

  話雖如此,季姨娘已是雙眼亂眨,彷佛有千言萬語,一起要湧出來似地;鄒姨娘自然比較沉著,雖然也是臉色發白,但卻還能清清楚楚地發問。

  「不知道封點兒甚麼?」

  這就要曹震來回答了,「值錢的東西,大概都要封。」他說:「第一,當然是現銀;其次是不動產;當然還有四叔的字畫古董,其它細軟。」

  「喔,」鄒姨娘又問:「是全家大小的私財都要封呢?還是只封我們老爺名下的東西。」

  「這就很難說了。」曹震想了一下說:「我想兩位姨娘自己的東西,應該不致於查封吧。」

  「震二爺是說,我們的首飾衣服,不致于被封?」

  就這時,季姨娘嗷然一聲,哭了出來,涕泗滂沱,拍手頓足,且哭且訴;說曹頫不理正事,酒醉糊塗,不記得第一回抄家吃的苦頭,以致於第二回又抄家。又說曹頫做官,他人發財;一旦出了事,別人逍遙自在,他一個人在監獄中受苦。倘或有甚麼三長兩短,誰來照管他們母子。

  她這種類似得了痰症的大哭大鬧,已多年沒有犯過了;曹家的人都曾見過這種場面,知道她是越扶越醉的脾氣,決不能勸,勸了更厲害。但在她家只待了三、四年,且頗得季姨娘重用的一個女僕朱媽,卻不知就裡,驚惶不安地絞了一把手巾進來,打算勸慰。不道一進門便讓曹霖喝住了。

  「你要幹甚麼?出去!」

  季姨娘看大家都不理她,正苦於無法收場,好不容易有個朱媽可作哭訴的物件,誰知為曹霖惡聲轟了出去;不由得心頭火發,一巴掌打在曹霖臉上,止住哭聲,戟指罵道:「你這個死沒良心的忤逆東西!上上下下都在旁邊看笑話、看熱鬧,只有一個朱媽可憐我,你憑甚麼這樣子對她?莫非你吃錯了藥?」

  曹霖那裡肯服他的娘?雖不敢還手,卻是捂著臉暴跳如雷地吼道:「不錯,不錯!我吃錯藥,所以犯痰症,鬧笑話讓人看熱鬧——」

  「你還敢跟我頂嘴!」

  季姨娘又要打兒子,讓錦兒橫身攔住;秋澄便大聲說道:「棠村,不准跟你娘這樣子說話!」

  「走吧!」曹雪芹拉著曹霖往外走,「咱們上書房,辦正事去。」

  他們兩人一走,氣得臉色發白的曹震,跟著也就站起身來,臨走時對錦兒、秋澄說道:「你們開導開導季姨娘;她這樣子鬧法,非將四叔一條老命送掉,不能算完。」

  等他一走,錦兒說道:「季姨娘,你鬧得棠弟弟都寒心了。」

  鬧了一陣,落得個一無是處;孤立之感,使得原就忌憚錦兒的季姨娘大為氣餒,結結巴巴地好半天也沒有能說出一句整話來,就索性不作聲。

  「棠弟弟到現在都沒有娶親。他跟雪芹不同,雪芹是自己不想娶;棠弟弟可是早就盼望成家了,提了幾次親,臨了兒都是一場空,為甚麼?季姨娘,我跟你實說了吧,人家小姐聽說有你這麼一個婆婆都怕了!」

  一說這話,季姨娘不免又感委屈;「我也不是狼、不是虎,那裡就真的吃人了?」她抽出手絹兒抹眼淚,「我也不知道,是甚麼時候出了這麼一個惡名在外。」

  「為甚麼人家沒有這麼一個惡名,獨獨是你有?」錦兒冷笑說道:「季姨娘,我實在不明白,為甚麼好好的事,到了你身上就會弄得一團糟?人家鄒姨娘——」抬眼一看,不見鄒姨娘的影子,她就沒有再說下去了。

  原來鄒姨娘是讓秋澄乘機拉到她屋子裡,談了將福生找回來的經過。鄒姨娘心感不已,拉著秋澄的手說:「秋小姐,你將來後福無窮;不但是我都虧秋小姐你照應,我看將來大家都要仰仗你跟仲四爺呢!」

  秋澄不理她這話,只問:「摺子是不是這會兒交給我?」

  「當然,當然。」鄒姨娘即時開了箱子,將存摺與圖章都交了給她。

  等一接過來,秋澄覺得手中沉重,肩頭亦有不勝負荷之感;因為她想到不受寄頓,是她首先提出來的主張,此時卻似乎出爾反爾,成了言行不符的小人,而且這樣私相授受,說不定季姨娘母子會有她在趁火打劫的懷疑。

  沉吟了一會,她將存摺與圖章交了回去,但這在鄒姨娘亦是燙手之物,所以遲疑未接,只問:「秋小姐,怎麼了?」

  「我想這個存摺,該當著季姨娘交給我才是。」秋澄又說:「鄒姨娘,你放心好了,福生挪用的兩千銀子,我也想法子來彌補,季姨娘跟棠村不會知道。你先把東西接過去;回頭你順著我的語氣說好了。」

  這一下,鄒姨娘心中的一塊石頭,才算落地,「我明白。」她點點頭將存摺與圖章接了過來,仍舊鎖入箱子。

  「咱們上季姨娘那裡去吧!」秋澄要走複又停住:「鄒姨娘,福生好賭,以後別再讓他經手銀錢了。」

  「是的,是的。我不能吃了虧,還不學乖。」

  到了季姨娘那裡,卻不見人,問丫頭才知道她是在廚房裡,預備宵夜;錦兒是在曹頫的書房裡。於是鄒姨娘與秋澄,也是一個到廚房,一個到書房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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