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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八


  「震二哥呢?」

  「你還不知道?」錦兒問了又答:「趕到刑部去了。」

  「我知道了,剛看了來爺爺。」曹雪芹將錦兒拉到一邊說道:「又要抄家了!」

  一聽這話,錦兒立即以手扶額;站在她旁邊的秋澄,急忙托住她的身子。錦兒自己一面扶住桌子;一面急急問道:「抄誰的家?」

  「那還用說嗎,自然是四老爺家。」秋澄代為回答。

  「只有半天的工夫。」曹雪芹低聲說道:「由步軍統領、刑部、內務府三個衙門派人,來爺爺還沒有派,是特為給留了半天的工夫。可以拿點兒甚麼出來。」

  「這是說,今天派人,明兒一早才會去抄?」秋澄比較沉著,「如果是這樣子,那還有半天一夜的工夫。」

  曹雪芹被提醒了,既然如此,當然謀定後動,便即坐了下來說:「先給我一碗茶。」

  喝著茶,喘息了一會,曹雪芹細說始末,將上諭亦大致不差地背了一遍。錦兒與秋澄聽說皇帝為之淚下,自然動容;同時亦更為曹頫耽心。

  「照這樣看,是和親王不肯回護四老爺。」錦兒說,「不是說,和親王跟他很不錯嗎?」

  「那是另一回事。」曹雪芹說道:「就好也不能欺罔。這都怪四叔自己太老實,跟和親王說了實話,人家自然據實奏聞。這能怨和親王嗎?」

  「雪芹,」秋澄說道:「最後那段上諭,你倒給我講一講,是甚麼意思?」

  曹雪芹細想了一下,才發覺自己因為太緊張的緣故而誤會了;「查封」不是查抄,所謂「審明有無貪瀆情事,再行請旨」,那就是說,倘或貪瀆有據,查封就會變成查抄;否則仍有發還的可能。

  「你看你!」錦兒埋怨他說:「如今草木皆兵,連你都沉不住氣,那在季姨娘她們,就不知道會慌成甚麼樣子了!」

  「閒話少說。」秋澄揮揮手,攔住了她,「我看此刻最要緊的是,到四老爺的書房裡,把他來往的書信檔,好好兒的檢查一遍。有那不能見人的東西,趁早毀了它。」

  何謂不能見人的東西?曹雪芹稍想一想,恍然大悟;「言之有理,」他說,「這才是一點都馬虎不得的事。」

  「是甚麼?」錦兒還不明白。

  「不是說要看是不是貪瀆嗎?」曹雪芹說:「那就得把人家寫給四叔的信,談到如何弄好處;或者有甚麼訂明回扣的契約,都檢出來燒掉,免得抄出來成了貪瀆的證據。」

  「到底是你心細。」錦兒想了一下說,「我本來就在想,若說能拿點兒甚麼出來,也得要有地方寄頓才行。這是犯法的事,誰肯?」她略停一停又說:「教我就不幹。犯法不說,季姨娘那種不明事理的人,還以為人家是趁火打劫,萬一她說這麼一句,跳在黃河裡洗不清,可真是冤沉海底了。」

  「是的!」秋澄也說,「這一層,關係很大。四老爺現在再不能走錯一步了。咱們跟兩位姨娘把利害關係說明白,她們要拿東西出去寄頓,那是她們自己的事,反正咱們不能受託。」

  「好!咱們就這麼說定了。」曹雪芹問道:「甚麼時候到四叔家?」

  「我看得等震二爺回來,一起去。」秋澄又說:「有些檔,非他不識其中奧妙。」

  「不過,先得去把季姨娘穩住。」曹雪芹說,「棠村也不知道回來了沒有?」

  「那只有你去,」錦兒對秋澄說:「只有你能開導季姨娘;而且棠村也服你。」

  「不,我得回去看看,太太只怕也得了消息,不知道急成甚麼樣子了。」

  「我替你去。」錦兒說道:「我還有些話要跟太太說。」

  「我呢?」曹雪芹問,「我幹甚麼?」

  「你看家。等你震二哥回來,你們好好商量商量。」

  「喔,」秋澄突然想起,「福生的事怎麼說?」她問。

  「對了,」曹雪芹說:「我在這裡枯等也不是回事,索性我再到仲四哥那裡去打聽打聽。」

  「也好。」秋澄想一想說:「打聽完了,你就回家;我也是。回頭連震二爺一起,都在咱們家聚會。」

  商量既定,叫人在胡同口上雇了兩輛車,出門各走;曹雪芹策騎到了仲四那裡,已有了福生的下落。

  【廿八】

  「果不其然!」仲四說道:「他是賭輸了。吳家也在找他;跟他要原來的存摺。」

  「人呢?」

  「躲在西河沿一家小店裡,不敢露面;我派人看住他了,只看你們昆仲怎麼處置?」

  「如今還顧不到他。」曹雪芹歎口氣說:「家叔出事了!」

  「怎麼?」

  「奉旨拿交刑部。」

  仲四一楞,黯然低語:「我就怕他走到這一步。」他停了一下又說,「雪芹,如今是要人跑腿的時候,我看先把福生找回來再說。你看怎麼樣?」

  「一點不錯。」曹雪芹連連點頭,「他是家叔執帖的跟班,有許多事還只有他才清楚。得馬上把他找回來。」

  於是仲四立即派人去辦此事。然後打聽曹頫被捕的詳細情形,嗟歎不絕。

  正在談著,伸四派出去的人來回話,福生已經找回來了。

  「在那兒?」仲四問。

  「在門口。」

  「你帶他到我院子裡。」

  仲四單住一個院落,只得三間平房,但天井很大,平時在此習靜避囂,曹雪芹還是頭一回來。

  「雪芹,」仲四說道:「我為甚麼要把福生帶到這裡來,你知道不知道我的用意?」

  「是為了便於問他?」

  「這當然也是;不過,主要的是我怕你會罵他。現在正是要人賣力的時候,你最好跟他說幾句既往不咎的話。」

  曹雪芹心想,福生是沒有能逃出仲四的手心;或許會對他記恨。仲四說這話別有深心。當即點點頭說:「我明白。你把他找回來,實在是為他好。」

  話剛完,垂花門前已出現了人影,正是福生,一見曹雪芹便跪了下來,自己打了自己兩個嘴巴,「福生該死;福生該死!」他重重地自責。

  「你起來!」曹雪芹說:「你好糊塗,倘或不是仲四爺把你找回來,落到公差手裡,有你的苦頭吃。還不給仲四爺道謝?」

  「是。」福生掉過頭來,向仲四也磕了頭。

  「請起來,請起來。」仲四說道:「管家,有件事如果你知道了,你自己也會回來;你知道不知道四老爺這會兒在甚麼地方?」

  一聽這話,福生臉上變色,「莫非——」顯然地,他已經猜到了。

  「四老爺在刑部火房。」曹雪芹說,「這樣,你馬上趕到那裡去。見了四老爺,甚麼話都不必說;你就在那裡伺候好了。」

  「是,我馬上去。」福生又說,「提牢廳的黃老爺我認識。」

  「那更好了,快去吧。」曹雪芹揮一揮手。

  「是。」福生遲疑了一下說道:「仲四爺,我能不能跟你老說句話?」

  仲四料想他有不便讓曹雪芹聽見的話要說,點點頭道聲:「行!」走到一邊。

  「仲四爺。」福生彎著腰說:「吳主事那兒的款子,我只用了兩千,還有錢可以拿回來,不過得要有原來的摺子。」

  「喔,」仲四問道:「你的意思是,讓鄒姨娘把摺子給你;你把餘款去領回來?」

  「是,吳主事的貨款還沒有收齊,不過如今等錢用。我可以請他先湊出來。倘或不用,存在他那兒,仍舊有息。但有一件,我收了人家兩千銀子,得有個交代,能不能請仲四爺你跟芹二爺說一說,把摺子交給我,讓人家注上一筆,了一個手續?」

  「這也並無不可。只是你一誤不可再誤。」

  「你老請放心!若是那樣子,我還是個人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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