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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七


  這真是「一則以喜,一則以懼」。曹雪芹當然不能明說,曹頫就是禍首,心頭卻是像壓著一塊鉛地那樣沉重。

  向方受疇鄭重致謝以後,曹雪芹仍舊策馬回曹震家;只見錦兒與秋澄的臉色,都不大好看,彷佛心事重重的模樣,這一來,曹雪芹說話就格外謹慎了。

  「見著了沒有?」秋澄毫無表情地問。

  「見著了。」曹雪芹決定報喜不報憂:「四叔命中有貴人,崔之琳枉作小人。」接著他將皇帝召見劉統勳,以及批示的經過,大致說了一遍。

  「崔之琳枉作小人,四叔命中也還得多幾個貴人才管用。」錦兒說道,「如今又有一件差使要派你,你去看一看你姊夫。」

  「仲四哥?」曹雪芹問:「甚麼事?」

  「福生到現在沒有來;第二次人去找,說早就出去了。看樣子只怕是逃走了。」

  「為甚麼?他為甚麼要逃?」

  原來曹雪芹並不知道,福生好賭,以及錦兒與秋澄上午曾派人去找他的這些情形。說了就來,至今不來,其故安在?

  「我們在猜想,吳主事那裡的款子,福生已經收到了;不是一場賭輸光,就是還了舊欠,看看無法交帳,只有一溜了之。」

  「可是存摺圖章還在鄒姨娘手裡。」

  「那不相干,隨便使個花招就能把錢先領了回來;人家難道會不信任他?」

  「這一說,他連吳主事那裡都無法交代,自然非溜不可。」曹雪芹問:「你們讓我去看仲四哥,是不是托他找福生?」

  「不錯。」錦兒答說:「他們鏢局子的眼皮子寬,『車船店腳牙』,無一不熟;有那些賭場,也都知道。要找福生,只有托他。」

  「好!我就去。」曹雪芹又問:「鄒姨娘呢?她怎麼說?」

  「她怕還不知道這回事。現在也還不能告訴她;但願能將福生找回來。你就快去吧!」

  「四叔他們呢?」

  「四叔看和親王去了;回頭還要到內務府去看來爺爺——」

  「啊!」曹雪芹想起前一天曹頫曾說過,這天上午要帶他到內務府去看來保,改寫「親供」,這上面提到起火的原因,是很重要的一個關鍵,文字上必須好好斟酌,因而說道:「回頭我也得趕到內務府。」說完,匆匆而去。

  於是曹雪芹匆匆趕到仲四鏢局中,扼要現明來意,仲四滿口應承,即時派人去查訪。然後問起這天上午,諸人分頭辦事的情形?曹雪芹就其所知相告,仲四表示,他已經籌好了兩萬銀子,請曹雪芹轉告曹震,要用隨時都有。

  「眼前大概不必用,不過要用,恐怕不是小數目。」

  「到時候再說吧!」仲四說:「四老爺是個要緊人,無論如何要把他保住,我倒想到一條路子,」他湊近了曹雪芹說,「太后那裡能不能想法子說上一句話?」

  仲四不知道宮裡的情形,曹雪芹不便而且也沒有工夫跟他細談,只答一句:「還不必用到這條路子。」便即辭出,逕自轉往內務府。

  他很少來內務府,又是閒散白身,所以一時竟不得其門而入,正在彷徨時,只見一輛藍呢後檔車,轆轆而來,定睛一看,不由得一喜;他認得跨轅的正是來保的跟班來壽。

  果然,他在門口站了不多一會,就看到來壽出來向他招手;等他走近了,來壽問道:「芹二爺找誰?」

  「不就是老爺子嗎?」

  「請進來!」等曹雪芹進了門,他低聲問道:「是不是得了消息趕來的?」

  曹雪芹不解所謂,「甚麼消息?」他問。

  「怎麼,你還不知道?」

  一聽這話,曹雪芹便有些著慌,「甚麼事?」他說,「我一點不知道。」

  「曹四老爺扣起來了!」

  曹雪芹大驚失色,結結巴巴地問說:「扣在那兒啊?」

  「刑部火房。」

  「糟了!」曹雪芹頓足說道:「這一定是奉旨拿交刑部。」

  「不錯。」來壽說道:「請進來吧。不過怕有一會兒等;今兒回事的人很多。」

  引入堂官治事之處,在外面屋子裡等候久久不聞召喚,曹雪芹心亂如麻,坐立不安,來壽倒是很殷勤,有空就來陪他;同時不斷帶來曹頫的消息,據說他先去看和親王,竟被擋駕。接著來看來保,不曾看到,是由新任步軍統領海望接見;不多一會就由內務府的人,護送到刑部收押。

  「那,」曹雪芹問:「家叔家裡還不知道這回事?」

  「不,」來壽答說,「已經告訴車夫,回去報信了。」

  曹雪芹略為放了些心,曹震此時大概已經知道了:想來此刻是在刑部火房照料。

  「芹二爺!」來壽出現在門口,「老爺請。」

  曹雪芹進門請安,口中叫一聲:「來爺爺。」

  來保沒有出聲,只擺一擺手,示意起身,望著曹雪芹彷佛不知道說甚麼好。

  終於開口了,「你先看這一個!」來保遞過來一張紙。

  接過來一看,頭一句是「和親王面奏」,便知是上諭的抄件,曹雪芹聚精會神地往下看:「其新府起禍之因,系工匠深夜油炸食物,油鍋傾覆,而房屋新經油漆,地板複經下鋪之石灰收燥,以致一經延燒,火勢不可收拾。查和親王新府,前經內務府大臣來保薦舉工部員外郎曹頫督工承修,曹頫原任江甯織造,因承辦上用綢緞,諸多瑕疵;並有虧空公款情事,查抄歸旗。」

  正看到這裡,只聽來保在說:「知道了,回頭會派。」

  曹雪芹不知道他說的甚麼,管自己再往下看:「嗣據平敏郡王面奏皇考,謂曹頫人雖庸懦,但尚知上進,乞量賜錄用,皇考念伊家世僕,伊父曹寅,受聖祖仁皇帝特達之知,管理蘇州、江甯兩處織造三十餘年之久;曹寅身故,複先後命其兩子曹顒、曹頫承襲,因推聖祖仁皇帝眷顧之意,棄瑕錄用,派任差使。及朕嗣位,又以平敏郡王屢次保薦,加恩賜複內務府主事原職,並多次派任優差,此非朕特有取於曹頫,因其當差尚稱謹慎,本性亦屬忠厚,必知感恩圖報,愈益黽勉,可保其不致僨事。倘或不謹,則一無可取矣!此次和親王新府之災,延燒民居數十家之多,實為百年未有之巨變,朕聞奏為之淚下,除特發內帑賑濟外,豈可不嚴懲禍首,以平民憤?曹頫辜恩溺職,厥疚殊重,著即拿交刑部,應得何罪,著三法司定擬奏聞。至其家財,並著步軍統領會同刑部、內務府先行查封,俟審明有無貪瀆情事,再行請旨。」

  「來爺爺——」

  「你不必多說!」來保魯莽地打斷他的話說:「你看清楚了沒有?」

  「看清楚了。」

  「內務府的人,我今天就要派。」

  「是——」

  來保再一次打斷他的話,「你回去吧!」說完,向來壽揮一揮手,示意將曹雪芹帶走。

  曹雪芹無奈,只得請安辭出;到得院子裡,來壽回頭看沒有人,輕輕說了一句:「還有半天工夫。」

  還有半天工夫?這句甚麼話?曹雪芹楞了一下,驀地裡會意,執著他的手道謝,「改天我來找你。」他說,「這半天很要緊,我懂。」

  一出內務府,顧不得秋澄的告誡,策馬飛奔;一直到了曹震家,滾鞍下馬,直奔上房,但見錦兒與秋澄都在抹眼淚,便知她們已得了消息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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