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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三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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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震二哥呢?」 「不在屋子裡!」錦兒答說:「他急著要去聽德振的回音。怎麼樣,有消息沒有?」 「有。」曹雪芹一面走,一面說:「消息很沉悶。」 他不說「不妙」,而說「沉悶」,意思是尚無確實消息;德振是夕陽將下之際,匆匆去見曹頫,說尚未找到崔之琳;不在磚塔胡同,更不在家,他下了決心,非找到他不可。 「怎麼回事?」曹震皺著眉說:「看樣子是有意躲德老大不是?」 「德老大也是這麼說。不過,他是躲不過的,晚上他要出來巡城;德老大預備在路上去截他。」 曹震手摸著青毿毿的胡樁子,臉色也是青的;秋澄便問:「你怎麼丟了四老爺,一個人來了。」 「喔,四叔出去了;是和親王派了人來找。」曹雪芹又說:「約好了,回頭他跟德老大,都到這裡來會面。」 「不好!」曹震突然大喊一聲,把大家都嚇一跳。 「怎麼啦?」錦兒問:「甚麼事不好?」 「你們看著好了!德老大一定找不著臭都老爺。」 「你怎麼知道?」 「我是推測,靈不靈你們回頭看著好了。」曹震又說:「找到了還好;找不著,事情要糟!我看臭都老爺不知道躲在甚麼地方,弄他的奏摺去了。」 照此說來,更非將崔之琳找到不可,因而盼望德振的消息更切;但雖都各懷濃重的心事,表面卻反沉靜了,秋澄姊弟與錦兒坐在一起,輕聲談論著鄒姨娘放帳的事,曹雲芹提出一個新的看法,主張將整個經過情形告訴曹頫,先為鄒姨娘的苦衷,作個剖白。 「這也是一個辦法。回頭等四老爺來了,咱們看情形說話。」錦兒看著秋澄說:「四老爺很肯聽你的話,回頭你先開口,我們幫腔。」 「好!」秋澄點點頭;還要往下說時,翠寶出現了。 「都弄好了。是先開飯呢?還是等一等四老爺?」 「等一等吧!」秋澄說道:「反正也還不餓。」 「真的。」錦兒接口,「這兩天竟不知道甚麼是餓?唉!」她歎口氣,「人在福中不知福;一定要出了事,才體會得到『無事為福』這句話,真正是閱歷之談。」 「既入宦海,就必得有經歷風波的打算;除非——」 「好了,你別說了!」秋澄打斷他的話,「又是那套不願作官的論調!」 曹雪芹笑一笑不作聲,站起身來,往外走去;錦兒便問:「你要幹甚麼?」 「我去找翠寶姊。」他說:「枯坐無聊,我找翠寶姊要酒。」 「我有!」一直在喝茶沉思的曹震說,「前幾天有人送了我四瓶『口利沙』,還沒有動過。」 他在說話時,錦兒已有行動,去取來一個米黃色的磁瓶;兩隻水晶酒杯,又叫丫頭裝了一碟子椒鹽杏仁,供他們兄弟下酒。 曹雪芹剛把瓶塞子打開,門口來報:「仲四爺來了!」 一聽這話,秋澄顯得有些緊張;曹震便用徵詢的語氣說道:「得請進來坐吧?」 「當然!」錦兒脫口回答。 於是,曹雪芹親自往外去迎接;等他陪著仲四回來時,錦兒與秋澄都已回避,桌上多了一個酒杯,也多了一盤清醬煮栗子。 「從那兒來?」曹震問說。 「城外。」仲四問道:「消息怎麼樣?」 「坐下來慢慢談。」說著,曹震斟了一杯酒,往前移一移,自己先在下首坐了下來。 仲四與曹雪芹東西對坐,喝著酒等曹震開口;他卻不知道該從那裡說起?想了一下問道:「你聽外面怎麼說?」 「外面說,這把火有點邪門兒。一下子燒了起來,燒得這麼厲害;而且同時有好幾個火頭,救都無從救起,似乎——」 「似乎是縱火不是?」 「嗯!」仲四面色凝重地點點頭。 「唉!」曹震歎口氣,「四老爺也不知道交了一步甚麼黴運?」 「到底是怎麼回事呢?」 「咱們至親,我跟你實說了吧,縱火是決沒有的事;燒得這麼厲害,四老爺脫不得干係。」接著,曹震細談了起火始末。 仲四很仔細地傾聽著,憂慮之情,現於詞色,「如今該怎麼來了這件事呢?」他問。 「要了很難,事情本身已夠麻煩了,格外還有人搗亂。」 「是臭都老爺?」 「是啊!」曹震問說:「你是怎麼知道的?」 「我聽人說了。」仲四又說:「臭都老爺臭名在外,甚麼錢都要;我看這得拿銀子封他的嘴。」 「正是。不用你封,他自己先就湊上來了。獅子大開口——」 「他要多少?」仲四插嘴問說。 「沒有一萬銀子打不倒!托人找他去談價碼兒了。可是,如今情形不妙!只怕有錢都用不上。」 「何以呢?」 「事情也許鬧僵了。」曹震訥訥然地,「內情很複雜,總而言之,臭都老爺又想要錢,又怕出事;如果他為了替自己留地步,也許會搶先下手。他要錢好辦;就怕他不敢要。」 仲四不大聽得懂他的話;只好把他本來要說的話說了出來。 「天大的官司,地大的銀子;四老爺的事,就是咱們大家的事。震二爺,要現銀,兩三萬我還拿得出來。」 「多謝,多謝!」曹震心頭一寬,「咱們至親,我也不必虛客氣。這件事,只怕要很費你一番心。」 「是。我總盡心,有幾分力量使幾分。」 在內室靜聽的錦兒,悄悄拉了秋澄一把,附耳說道:「你聽!他把你的面子做足了。」 秋澄也覺得很得意;但也不免感傷,但這時候無暇撫今追昔,去發感慨;只是搖搖手,示意禁聲,複又側耳細聽。 錦兒卻忍不住了,一掀簾逕自踏了出去。仲四趕緊站了起來,喊一聲:「震二嫂!」 「請坐,請坐!大概還沒有吃飯;餓不餓?如果不餓,就等四老爺來了再開飯。」 「不餓,不餓。」 「我看先開吧!」曹震說道:「和親王很喜歡跟四叔喝酒聊天;也許就留他在那兒吃飯了。」 「這個時候,」錦兒是存疑的態度,「還有喝酒聊天的閒情逸致嗎?」 「即便四叔沒有,和親王可說不定;他是甚麼都不在乎的。」接著,曹震說了以前談過的那個故事——和親王忽發異想,作為他已薨於位,命王府官員首長的「長史」治喪,一點都不許馬虎,裡外縞素,白茫茫一片;一日兩次上祭,內眷喪服舉哀,他自己一個坐在「靈堂」後面喝酒「看戲」。 這個故事在仲四還是初聞,不由得嘖嘖稱奇,「這可真是會玩兒了。不過,」他問,「他這樣的身分,跟自己開這樣的玩笑,似乎不成體統,皇上倒不說話?」 「皇上能說甚麼?莫非真的治他的罪?」 仲四想一想明白了,當今皇帝的御座,原該是和親王的;和親王自以為皇位都失去了,還有甚麼好忌諱的?皇帝則難免內疚於心,當然亦就另眼相看,諸事寬容了。 就在這沉默的片刻中,自鳴鐘響了,一共七下,「交進戌時了。」錦兒說道:「只怕真的是讓和親王留下了,開飯吧!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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