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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六


  「都老爺嘛!又是巡城。誰敢不巴結?」

  「嘚,嘚!我的德大哥,你別罵人了。」

  說話不留神,煙膏滴入煙燈,燒了起來;德振動作快「噗」地一口吹熄,接著說道:「我來替你燒吧!」

  「不,不!不敢當。」

  「好吧!那你就先過癮,別說話了。」

  崔之琳點一點頭,不再作聲;熟練地打著煙過癮,抽完四筒,燒一口敬德振,閑閑地談入正題。

  「曹四爺在內務府、在工部得罪的人不少。你聽說了沒有?」

  「也聽說了。」德振答道:「不過,曹四爺人很和平,無心中得罪了人,到底不是甚麼深仇大恨。」

  「話是不錯。可是無心得罪了人,在他自己不覺得;身受者可就受不了啦。」崔之琳又說:「曹四爺是個書呆,不能共事。」

  這話自然有弦外之音,德振便即問道:「你是說他不免有點迂?」

  「不是迂。是不識輕重緩急;也不懂利害是非,如果過於相信他,一定壞事。」

  「喔,」德振問道:「崔都老爺,你倒不妨舉個例看。」

  崔之琳不即作答,又抽了一筒煙,方始開口,「譬如拿我那件事來說吧,他不但沒有替我約安五爺,而且把我的打算,到處跟人去說;結果有人占了先著。」他緊接著說:「早知如此,倒不如不托他。」

  原來為此結怨!德振大為不安,「這件事我也有責任——」

  「不,不!」崔之琳急忙辯白,「跟你不相干!我是托你轉一句話,你把我的話,當時就切切實實轉到了,這我知道,我決不怪你。」

  「話雖如此,到底也是我辦事不力。崔都老爺,咱們想個甚麼彌補的法子行不行?」

  「事情過去了,也不必再談。」崔之琳說:「如今是要怎麼想法子安撫人家?」

  要安撫的人,照崔之琳的話,自然是指工部的秦書辦;但德振認為就是崔之琳本人。以他所聞所見的片段情況,拼湊起來,大致已可瞭解真相;秦書辦大概跟曹頫結的怨不小,而崔之琳對曹頫亦有誤會,這兩個平時可能談過曹頫,都很不滿,如今找到了報復的機會,秦書辦慫恿崔之琳上折嚴劾,當然,他會供給許多材料,譬如分帳的回扣等等。

  不過,看樣子,崔、秦二人的目的小同而大異,秦書辦重在修怨,而崔之琳的為人,只要有錢,甚麼都好辦。而且有些禦史向來是「文章有價」,有錢固可「買參」;同樣地,有錢買了他那篇參劾的奏稿,自然亦就無事了。

  因此,德振心裡在想,這件事必得分開來辦。秦書辦既在工部,曹頫叔侄一定可以找到路子化解怨恨;此刻只對付崔之琳好了。

  宗旨是想停當了,但如何進行,卻仍費斟酌,因為話決不能說得太率直。最好旁敲側擊,逼他自己松一句口,最好能說個數目,便好討價還價了。

  「崔都老爺,我有句話,不知道該說不該說。照理來說,有曹四爺、有我的交情在,這件事你應該是調人的地位,不應該站在秦書辦那面,治一經、損一經;彼此都是朋友嘛!曹四爺無意間壞了你的事,是他荒唐,但不能說他出賣朋友。你說,是不是呢?」

  崔之琳靜靜地聽完,開口答說:「德大哥,你的話一點不錯。不過,你誤會了,我並沒有治一經、損一經;而且正是如你所說的,我是在做調人,說如何安撫人家,不正就是幫曹四爺想辦法,如何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嗎?」

  德振大出意料,將他的話細想了一會問道:「崔都老爺,你是說,你不會上摺子參曹四爺?」

  「我幹嗎參他?不過,話說回來,我不參,難免也有人參;禦史聞風言事,甚麼都能管,自己該管的更應該管,到那時候是我地面上的事,德大哥,你說我能不上摺子嗎?」

  一直到這時候,德振才發覺過去把崔之琳看錯了,只以為他那種近乎下三濫的行徑,有錢便不難對付;如仍才知道是極厲害的腳色,明明已經預備參曹頫了,卻反而來問你,能不參嗎?任憑一再琢磨,他的話中滴水不漏,無懈可擊。看來,除了聽他的話以外,別無善策。

  於是他說:「崔都老爺,反正憑咱們的交情,你不能不管;你就說罷,怎麼才能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?」

  「這就是我所說的,如何安撫人家?安撫要看准人家痛癢的地方,好好下手,不然,別費氣力,一點用處都沒有。」

  「是!你老請說吧,怎麼個安撫法?」

  「我先得探探人家的口氣。明兒給你回話。」

  德振不知道他是真話,還是有意拖延?照眼前的情形看,此人之言,不能輕信;當即說道:「時不我待。倘或不趕緊想辦法,萬一另外有都老爺動了手,你老不能不跟著辦,那一來,事情就鬧大了去了。」

  「這話,」崔之琳點點頭說,「倒也是實話,等我來想一想。」

  於是崔之琳,一面燒煙;一面想心事。其時他的癮已過足,所以煙燒得很慢;燒好一筒,拿煙槍掉過來敬德振。

  「你請。」

  「不!」崔之琳說:「我夠了。」

  「那,」一直伺候在遠處的彩鳳,聽得這話,便即說道:「崔都老爺請喝酒吧!」

  「不忙!」崔之琳說:「勞你駕,看我的人在那裡,叫他進來。」

  「啊!」彩鳳答說:「德大爺交代,把管家打發回去了。崔都老爺有事,我這兒有跑腿的人。」

  這是德振有意留住崔之琳,所以開發了賞錢把他的跟班打發回家。崔之琳想了一下,要了紙筆,又要了個信封,匆匆寫好一封短柬,封好了寫上地名,交代天喜班的夥計,趕緊按信面所開地址送了去,並等回信。

  「我約工部的秦書辦馬上來,我來問他。」

  「是在這裡?」

  「不!這裡說話不便,還是在三寶家。」崔之琳說:「我馬上得走。」

  「不忙!先喝酒。」德振說道:「秦書辦總也得好一會才能來。」

  「酒回頭來喝。我得先回家一趟,交代幾件公事。」崔之琳說:「跟他談了,回頭跟你來談,只怕今晚上就不用上床了。」

  「那也好。我專候大駕。」德振又加了一句:「崔都老爺,你可不能放生哦?」

  「笑話,我崔之琳從沒有幹過這種事。」

  * * *

  秦書辦至三更時分才到。臉色顯得緊張而困惑;一見了面便問:「崔都老爺,你跟內務府的人在天喜班談甚麼?」

  崔之琳一楞,想了一下才明白,同時不免失悔,百密一疏,不該讓天喜班的夥計去送信——秦書辦必是從送信人口中得知他與德振在一起;事已如此,亦就不必再使甚麼花招了。

  「內務府的筆帖式德振,你知道這個人不?」

  「怎麼不知道?他在內務府雖只是一個筆帖式,但也是來大人面前的紅人。」

  「你知道就好。我照你的主意跟他一說,他大起恐慌;看樣子,起碼可以弄個一兩萬銀子。我找你來,是要跟你商量,我的話該怎麼說?」

  「這,」秦書辦問道:「何用半夜裡把我找了來?」

  「因為人家怕夜長夢多,逼著非要見個真章不可。」

  一聽這話,秦書辦倒抽一口冷氣。事情很明白了,他要參曹頫,必然也牽涉到德振,那是關乎身家性命的禍事,德振當然希望馬上就談妥當;而崔之琳又迫不及待地派天喜班的夥計,半夜裡送信來找他,足見得他是其中的關鍵人物。從而可知,崔之琳不論編了一套如何敲詐勒索的說詞,他都脫不得干係。

  「老秦,你看我的話該怎麼說?」崔之琳催問著,「能不能借令親的名字一用?」

  「舍親?」秦書辦問,「你是指何都老爺?」

  「是啊。」

  「喔,」秦書辦問說:「是怎麼個借法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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