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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二


  「獨賠可不得了。」秋澄悄悄地向錦兒說:「聽說修和親王府,除了公款以外,和親王自己都貼了好幾萬銀子。」

  「和親王那來那麼多錢貼?」

  「他怎麼沒有錢?雍正爺當雍親王時候的家財,皇上都給了和親王了。」

  「喔,那就怪不得了。」

  「你們別著急。」曹雪芹抬眼說道:「就賠也有個賠法,不見得就『不得了』。」

  他已將會典研究過了。像曹頫這種情形,果然和親王府失火的責任,該他擔負,但也未必就該他賠;因為會典只說「工程限內倒塌」,意思是有偷工減料的情事在內,如今是失火,適不適用這項規定,猶未可知。

  「就算適用,只要不是四老爺親手闖的禍,也不至於就獨賠。我念分賠的規定給你們聽。」

  「分賠」的情形:「或上司為屬員分賠;或前後任分賠;或經手之家人吏役分賠;或題估之督撫等造報籠統,工部未即查出,至銷算時始行奏駁者,並工部堂司官一併均勻攤賠。」

  「總之,」曹雪芹說:「不問甚麼人,只要有責任就得分賠,如今工程尚未驗收,木廠派了人在那裡看守,如果是看守的人不小心闖了禍,承包的木廠當然要賠大部分。」

  「真是『天塌下來有長人頂』!」錦兒說道:「照我想,經手人分賠,怎麼分法,當然是看經手人得的好處有多少,好處多的,賠得也多,那才叫公平。我聽震二爺說,四老爺書腐騰騰,平時掛在嘴上的三個字,叫甚麼『恥言利』。看起來他沒有得多少好處,賠項也不會多。不過,他自己不知道,書呆子一遇出事,總愛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,顯得他多講氣節道義似地;其實是拿尿盆子往自己頭上扣,傻到極處了。」

  「一點不錯。」秋澄笑道:「真是切中四老爺的病根。」

  錦兒喝了口茶,接下來又說:「雪芹,你回頭見了四老爺,務必把會典上定下來的規矩,跟他說得明明白白,讓他知道,應該有人替他分賠,別把責任都攬在自己頭上。」

  當她侃侃而談時,大家無不動容。但以後的感想就不同了,曹雪芹看她宛如下世多年的「震二嫂」第二;秋澄則大為寬慰,覺得她遇事看得透,而且有決斷,等將來自己嫁到仲家後,即令有種種關係,無法顧及「娘家」,但有錦兒在,足可放心。

  至於杏香,她對曹家的包衣身分,究竟是怎麼回事,還不十分明白,對官場的情形,更為隔膜,所以對錦兒除了佩服她的語言犀利,神態自若以外,杏香只抱著冷眼旁觀的心情,看曹雪芹有何反應。

  因為如此,都沒有答話,但胸中心事卻不少。一片沉默之中,有人開口了,「會典沒有看完。」曹雪芹說:「看完了,咱們再琢磨好不好?」

  再往下細看會典,曹雪芹便不似先前那樣樂觀了,有「參處」的規定,也有「代賠」的條款,果真曹頫成了火首,並非賠錢就能了事;而且有長官代部屬分賠的例,亦有兄弟子侄代賠的明文,只怕還要累及親屬。他不敢將這些規定說出來,只挑了「年限」這一條來說:「年限有長有短,短的一兩個月,長的可以長到十年以上。總而言之,並不要緊。」

  話剛說完,丫頭來報,門上來請示:「仲四掌櫃來了。是擋駕,還是請進來?」

  聽得這話,無不相顧驚詫;曹雪芹不暇思索地說:「當然請進來!請在大廳上坐,我馬上出來。」

  「他怎麼來了?」錦兒說道:「只怕四老爺闖禍了。」

  「也許是來打聽消息的。」

  「對了!」錦兒說道:「他是你乾爹;你陪著雪芹一起出去,聽他怎麼說,趕緊進來告訴我們。」

  「好!」杏香對曹雪芹說:「你先去;我叫人沏了茶隨後來。」

  於是曹雪芹上套一件「臥龍袋」,匆匆出廳;廳上只點了一枝蠟燭,燭臺恰當風口,燭焰晃蕩,搖曳出仲四長長的身影;曹雪芹人未到,聲先到:「你怎麼這時候來了?」

  「我從北城來。」仲四打量著曹雪芹問:「你大概也知道了吧?」

  「你是說鼓樓失火?」曹雪芹答說:「我們是半夜裡驚醒的,叫人去打聽;只知道和親王府燒掉了,不知道是那裡起的火。」

  「火是和親王府起的——」

  剛說了這一句,只聽得一聲「乾爹」,把他的話打斷了。

  「和親王府起的火。」曹雪芹作個手勢,示意杏香別打岔,聽仲四說下去。

  「我在北城有個飯局,喝得晚了,出不了城;到了開城的時候,正要回家,說鼓樓走火,趕過去一看,和親王府的火勢,已經不可收拾了。」

  「怎麼起的火呢?」曹雪芹問。

  「現在還不知道。」仲四又說:「我想應該趕緊通知四老爺;到他府上一問,才知道四老爺已經得了資訊趕了去了。我又翻回鼓樓,路上讓宛平縣的人攔住,不叫過去;好在我路熟,抄小胡同繞出去,只見鼓樓已燒成一大片了!我是頭一回看見那麼大的火。」

  「四老爺呢?」杏香終於忍不住插嘴。

  「找不到四老爺,不過聽人在說:有位官兒到了火場,要往火中跳。大概就是四老爺了。」

  「跳了沒有呢?乾爹。」

  「當然會有人拉住。」仲四又說:「此刻震二爺也趕了去了。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?」

  「我到他那裡去過了。」

  聽得這一說,杏香顧不得招呼,轉身就走,回夢陶軒向錦兒去報信;曹雪芹心亂如麻,楞在那裡不知道說甚麼好。

  「打震二爺那裡出來,我想到,應該來看看你;本以為你還不知道有這麼回事,還在睡覺,並不指望能見著你。」仲四又說:「你也別著急,事情已經出來了;咱們先沉住氣,等把經過情形弄清楚了,再作道理。我先回去睡一忽,天亮了再來。」

  「是,是!我也不留你了。」曹雪芹說:「咱們回頭在震二哥家見吧。」

  「好,好。我一定會去。」

  等仲四辭去,曹雪芹回到夢陶軒,只見秋澄與錦兒彷佛變了一個人似地,容顏慘澹,目光遲滯;見了曹雪芹,緩緩地抬眼看著他,兩兩無語。

  曹雪芹想安慰她倆,卻想不出適當的話;只想到一件事要問:「要不要告訴太太?」

  「要告訴。」秋澄答說。

  「我看不必。」錦兒意見相反。

  「太太已經知道了。」杏香插嘴,「太太知道我乾爹來了。」

  「那就趁早告訴太太吧!」

  「可別提四老爺往火裡跳的事。」錦兒歎口氣說:「看樣子,這場禍不小。會典上的話,全不管用。」

  「不會不管用的。」曹雪芹說:「去吧,回明瞭太太,我得趕到四叔那裡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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