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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〇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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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那裡倒是讀書養靜的好地方。」馬夫人又說:「和尚告訴遊客:上方山好在『三無』,一沒有狼虎;二沒有強盜;三沒有墳墓。」 「那真是人間仙境!」曹雪芹興奮地說:「能在上方山找一座廟住,也是一段清福。」 「我看你住不到三天,就想下山了。」一直未曾開口的杏香插進來說:「你那好熱鬧的性情,怎麼能受得了終年不見熟人的日子?」 「雖說交通不便,那裡就終年不見熟人了?你亦未免過甚其詞。」 「不!」馬夫人說:「杏香沒有說錯,沒有墳墓,就因為子孫嫌上墳不便。」 「啊,我明白了。」錦兒笑道:「大概連遊客都很少,和尚又窮,沒有甚麼可偷可搶的,所以沒有強盜。」 秋澄「噗哧」一聲笑了出來,「你真會胡扯。」她問:「那麼為甚麼沒有狼虎呢?」 「大概是——」 「大概是,」秋澄接口說道:「和尚又幹又瘦,肉不好吃。是不是?」 「不對!必是曾經出過有道高僧,狼虎不敢逞兇,都避開了。」 彼此戲謔著一直談到起更,馬夫人這天的興致格外好,說有點餓了,想吃宵夜;到得歸寢時,已是二更天了。 錦兒仍舊與秋澄同榻,睡夢中聽得街上隱隱人聲,一驚而醒,推著秋澄說道:「你聽聽,是甚麼聲音?」 秋澄側耳靜聽了一會,「大概是那兒『走水』。」她說:「遠得很呢?」 一聽這話,錦兒便有些不大放心,因為幾天以前她家附近,曾經失火;因而披衣起來,在後院中望她家的方向細看,夜色沉沉,毫無異樣,方又上床。 但街上嘈雜之聲不斷,忍不住又推醒了秋澄說:「遠雖遠,火勢大概不小;不會到宮裡吧?」 「等我起來看看。」 大內是在東北方向,遙望天色,卻不能確定,因為雲彩彷佛有些橙黃色;於是悄悄轉到前房,喚醒一個小丫頭,叫她到門上去問一問,看是甚麼回事? 不一會丫頭回報:「門上說:大概是鼓樓那兒『走水』。說遠得很呢?放心睡吧!」 「好!」秋澄又悄悄到馬夫人窗下探望了一下,見無動靜,便不驚動,回房與錦兒複又上床。 剛剛入夢,突然驚出一身冷汗,身子往上一挺,坐了起來;勢子太猛,以致於將朦朦朧朧的錦兒也驚醒了。 * * * 「鼓樓走水,不會是新修的和親王府出事吧?」 這正是大家所憂慮的;情形雖還不明,但聽得馬夫人的話,都是心裡一跳,臉色亦不大自然了。 曹雪芹比較機警,忽然想起一個地方,鼓樓以南有一橋一閘,閘名澄清,橋名萬寧;萬寧橋又名後門橋,橋北東向有座藥王廟,還是唐朝貞觀年間所創建;元朝至正六年,曾經大修過,香火極盛。 這樣整整經過兩百六十年,到了明末天啟六年,端午的第二天,發生了一件怪事,據說這天午前巳刻,在地安門的太監,聽得空中樂聲大作,先是金革齊鳴,接著細吹細打,如是一而再,再而三,無不嘖嘖稱奇。有一群好事的太監,循聲尋跡,終於找到了樂聲終止於後門橋北的藥王廟。 藥王廟平時是關閉的,只為有此異狀,太監們便找到廟祝來開門;大門甫啟,一團火球,翻翻滾滾,冉冉上升,往西南而去。大家目瞪口呆,仰臉注視,直到火球消失;正在驚疑是怎麼一回事時,皇城西南,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,煙塵直沖霄漢。 這就是明朝末年,有名的王恭廠之災。王恭廠在石駙馬大街以南,位處內城西南,那裡有一座火藥庫;天啟六年五月初六近午時分,火藥庫爆炸,平地陷成兩個長約三十步,寬約四十步,深二丈許的大坑,房屋倒塌一萬一千間,壓死了五百多人。 因為有此為人言之鑿鑿的靈異,才知道藥王廟為火神駐駕之地,所以事定以後,詔命藥王廟改祀火德之神,廟名亦改題為「火德真君廟」,前幾年才重修過。 曹雪芹想到了這個故事,便用來安慰馬夫人,「決不會是新蓋的和親王府出事。」他說:「和府緊挨著火德真君廟,和府一失火,火德真君廟也保不住了,那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?」 「是啊!」錦兒到火德真君廟燒過香,便附和著說:「京城裡火神廟最多,平郡王府近處不有一座——」 曹雪芹緊接著說:「琉璃坊也有一座。」 「就數後門橋的那一座最靈。太太別煩心;找人去打聽一下就知道了。」 於是派出人去打聽,都說是在地安門以北,但不知確實地點;據北面過來的人說,火勢似乎頗為熾烈,因為在阜成門大街,便能望見火光。 「看起來是燒成一大片了。」馬夫人說:「只怕火德真君成了泥菩薩,自身難保。」 錦兒「噗哧」一聲笑了出來,「太太的涵養真好。」她說:「這時候還有心思說笑話!」 「不然怎麼辦?就這麼坐著發愁?」 話還未完,有個小丫頭探頭望了一下,又縮了回去,秋澄便高聲說道:「進來!幹嗎鬼鬼祟祟的?」 「是,是何大叔叫我來看看,看震二爺在不在?」 一聽這話,曹雪芹立即起身,一面走,一面說:「大概有甚麼確實消息了。」 一出去便望見何謹傴僂著腰,左手持燈籠,右手扶著垂花門在等;看見曹雪芹,將燈籠舉高了為他照路。 「怎麼?」曹雪芹發現何謹面有憂色,一顆心不由得往下一沉。 「聽說新修的和親王府燒掉了。」 何謹的聲音嘶啞而低,但在曹雪芹聽來,卻如當頭一個焦雷,震得說不出話來。 「現在還不知道是怎麼起的火。」 這下提醒了曹雪芹,「對了,」他問:「別家起的火,延燒到和親王府,四老爺怎麼樣,有甚麼處分?」 「那要看他當時去救了沒有?如果得了消息趕了去,拚命指揮人救火,多多少少保全一點兒下來,那就不但沒有處分,說不定還有獎呢!」 「如果,如果是和親王府起的火呢?」 「那一來,四老爺便是火首。」 「會有甚麼處分?」 「不知道。」何謹答說:「反正不會輕。」 聽得這話,曹雪芹剛寬鬆了的心,複又繃緊了;沉吟了一會說:「我想去看看。」 「過不去。大興、宛平兩縣的差役攔著閒人,不准往北,免得救火礙事。」 「那末,我到四老爺那裡去看看。」 「這時候一定不在家。去了,」何謹停了一下,「你就看季姨娘哭吧!」 想想不錯,「那麼你叫人到四老爺那裡去打聽,打聽。」曹雪芹又說:「要打聽確實。」 「好。」何謹緩緩回身,「我馬上叫人去。」 曹雪芹猶自站在原處,考慮停當了,方始進屋;向他母親說道:「娘,和親王府燒掉了。不過,是別家起火,遭了池魚之殃。四叔不會有甚麼處分。說不定還有獎呢!」 「怎麼不罰倒還有獎呢?」 這是每個人心中的疑問,及至曹雪芹照何謹的話作了解釋以後,頓時都覺胸懷一寬,輕鬆無比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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