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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八


  「那間屋子只不過每個月關餉,委員來用兩三天,其餘空著的日子,仍舊歸他使用,所以他是等於多住了一間屋。」達禮哈又說:「果然他是自己要用,也還罷了,氣人的是,他家夫婦兩口帶一個孩子,根本住不了,原來公用的那間屋,始終空著;內人跟松老五的太太商量,說算是跟他賃那間屋,每個月出賃價。海大爺,你知道松老五怎麼說?」

  「他怎麼說?無非不肯,是不是?」

  「光是不肯還不說;他還破口大駡,說我仗勢欺人,又說:『他新近補了江南道,是都老爺了。都老爺怎麼樣?還能不講王法嗎?我松五不吃他這一套。』海大爺,你老想想,世界上有這種不通氣的人!好吧,今兒個我要讓他見識,見識,甚麼叫王法?」

  「咦,咦!」海望指著他說:「你不是說不參了嗎?怎麼又來火兒了?」

  「喔,」連禮哈咽了口唾沫,「這回,沖海大爺的面子,我自然饒了他。」

  「是不是?下回你要不饒他,少不得又該我們當堂官的倒楣。你說,我怎麼能放心?」海望想了一下說道:「照你所說,確是松老五不大對;我來想法子,總讓你咽得下那口氣就是。不過,今兒帳房的事,你可決不能再有甚麼舉動。」

  原來這件事是曹震機警,當時發現達禮哈在查問為何調換帳房,由於他是監察禦史,不免深具戒心,趕緊向深知達禮哈的人去打聽,聽說他的冤家便是松綬,暗暗叫一聲「大事不好」,於是一面偵察達禮哈的動靜;一面走告海望。不久得報,達禮哈一個人在帳房內寫字,不用說必是草折參奏。幸好,海望跟善承,達禮哈叔侄是世交;及時阻止,才消弭了一場大獄。

  不過,達禮哈跟松綬結的怨很深,而且聽達禮哈細談糾紛的由來,松綬的行徑確是可惡;達禮哈好不容易找到這麼一個報復的機會,不道又為人搬出他的老叔,硬將此事壓了下去,心裡當然不會舒服,眼前雖告無事,隱患依舊存在。所以等達禮哈一退出去,曹震向海望進言,非有釜底抽薪之計,不能免於後患。

  「要讓達禮哈消氣,除非松綬跟他賠不是。這一點,我看松綬也不會願意。」曹震說道:「我倒有個一了百了的辦法,內務府的空房很多,撥幾間給松綬,讓他搬走了,不就沒事了?」

  「對!就這麼辦。」

  「至於達禮哈,他總算很開竅,應該幫他一點兒忙;想法子給他多弄一間房。」

  「那得跟他們鑲藍旗去商量。」海望說道:「我不知道他們這一旗,如今是誰在管事。」

  原來鑲藍旗屬於鄭親王濟爾哈朗所有,濟爾哈朗歿後,由次子濟度襲爵,改號為簡親王;再傳至神住保,為濟爾哈朗的曾孫,晚年亂倫,與胞侄女有了不可告人的關係;上年獲罪,上諭中指責他的罪名,頗為含蓄,說是「恣意妄為,致兩目成眚;又虐待兄女,奪爵。」

  自康熙十七年濟度襲爵開始,七十年中簡親王的爵位,移轉過不少次,但襲來襲去,不出濟爾哈朗一系;自神住保奪爵後,皇帝對濟爾哈朗的子孫,頗為討厭;但此王爵是「鐵帽子王」,不能革除,因此改命濟爾哈朗的幼弟,費揚武的曾孫德沛襲爵。

  德沛字濟齋,雍正十三年封鎮國將軍,為果親王允禮所看重,特為將他舉薦給世宗;召見時問他的志願,他說:「但願將來皇上派員祭孔時,臣亦能廁身兩廡,拜少牢之賜。」原來德沛篤信理學,希望身後能祀文孔廟;從來天潢貴胄而有志向的,所期望的無非國家有事,能掛大將軍印,開疆拓土,建功立業,而居然希聖希賢,想成一代大儒,實在是樁奇事。不過,世宗對他的立志不凡,大為欣賞;不過世宗是重言行一致的真理學的人,特授德沛為兵部侍郎,要看他做了官是不是會一改常度。

  未幾當今皇帝即位,亦是有心想試試他德性才具,先改古北口提督,後來外放封疆當中的苦缺甘肅巡撫,當他怡然就道時,特命調升湖廣總督;在任雖無赫赫政聲,但操守清廉,卻是彰彰在人耳目。乾隆四年改調閩浙總督;有個禦史朱續晫奏劾福建巡撫王士任貪贓;皇帝懷疑朱續晫所劾不實,命德沛查辦。德沛秉公辦理,支持朱續晫,自承失察,奏請革王士任之職。以後福州將軍隆升貪污不法,亦為德沛嚴劾罷官。乾隆五年特頒上諭:「德沛屢任封疆,操守廉潔,一介不取,逋負日積,致蠲舊產,賜福建藩庫銀一萬兩,以為風勸。」

  乾隆八年,德沛內調,由吏部侍郎升任吏部尚書;神住保奪爵,特命德沛解任承襲簡親王。宗室出任封疆,已是異數;既曆宦途,又襲藩封,更為前所未見。

  簡親王既為鑲藍旗的旗王,襲爵以後,當然要兼管旗務,但濟爾哈朗一支的子孫,把持已久,德沛竟無法過問;同時他亦沒有兒子,身後爵位不知誰屬?所以有心人都在暗中打主意,希望繼承。這就形成了鑲藍旗分歧割裂的局面;像松綬的事,海望竟不知要找誰去辦交涉。

  不過話雖如此,像這種換幾間屋子的小事,亦還不致於找不到人接頭;只是多費工夫而已。曹震奉了海望之命,輾轉托人,第二天忙了一上午,總還將事情辦妥當了。達禮哈多得一間屋子,自然心感;松綬雖有移家之累,但免去一場大禍,亦感欣幸。這兩個人都覺得欠了曹震的情,都想請請他,情意殷勤,推辭不得,結果曹震應了達禮哈之約。「咱們自己人,」他這樣向松綬說:「等你幾時搬定了,好好兒擾你一頓。」

  除了「自己人」不妨從緩這個理由之外,曹震應達禮哈之邀的另一個原因是,可以了他久藏於心的一個心願。

  原來曹震這幾年,東至灤州,北至昌平,西至易州,南至保定,近畿名勝之地逛遍了,唯一的例外是,離京僅只三、四十裡路的房山,未曾到過;達禮哈有一家至親,住在涿州與房山交界的半壁店,家業殷厚,可作東道主。房山離良鄉只有十幾裡路,而曹震這趟差使過後,可以休息三天,時逢春日,又有極好的居停,他覺得天時、地利、人和,三般湊巧,不去逛一逛實在可惜。

  這樣轉著念頭,不由得想起了一個人,「明天還有差使,後天才能動身。」他跟達禮哈說:「我想把舍弟找了來,一起去逛一逛,行不行?」

  「說甚麼行不行?」達禮哈問:「就是那位大號雪芹的令弟?」

  「正是。」

  「好極了!令弟是八旗的才子;舍親亦頗好文墨,一定談得來。不過,今兒就得通知他。」

  「是的。我來辦。」

  曹震喚了跟班來,掏了二十兩銀子命他去採買良鄉的兩樣土產,酒跟栗子,送回京去,預備送人;同時將曹雪芹去接了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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