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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四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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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寅在日,恤老憐貧,總還不忘敦睦族誼,及至曹頫帶著曹震、曹雪芹回旗,正在倒楣的時候,族人就很少理他們;以後曹頫、曹震叔侄,得平郡王的照拂,家道重興,那班族人不免又生妒心,而曹頫、曹震雖未必存心報復,但想起初回京時到處遭遇的白眼,自不免耿耿於心,加以本來氣味不投,無可與言,所以除了慶吊以外,平時幾乎斷了往來。這種情形,在曹雪芹懵然不覺,而馬夫人跟秋澄、錦兒談起來,卻常有孤立不安之感。 「太太跟我說過好幾回,咱們曹家的族人,都等著看咱們的笑話,所以太太常替震二爺擔心,唯恐他當差出錯;那時候牆倒眾人推,你看吧!」秋澄歎口氣,沒有再說下去。 「唉!」曹雪芹聽得有些煩了,「咱們不提這些了;找點甚麼有趣的事談吧!」 秋澄心想,如今全家最感興趣的事,便是她的婚姻;當然,她自己不能提出來談,想了一下問道:「那麼古藤書屋怎麼樣?」 「有閒錢當然可以買下來。」曹雪芹說:「既然你們都同意我絕意進取,我也得為自己打算打算,看能不能著書立說?」 「著甚麼書、立甚麼說?」 曹雪芹一下子被問住了,他只是偶爾有這麼一個念頭,並沒有認真去考慮過,此刻想一想,學無專長,居然要「著書立說」,未免大言不慚;因此,便覺得秋澄這一問,帶著譏諷的意味。 「我想,」他解嘲地說:「大概是著閒書、立小說罷!」說著,自己倒先笑了。 「不管著甚麼書,若說一個人耍靜下來用用功,古藤書屋倒是好地方。看你錦兒姊的意思,似乎想買下來送你。」 「這一層我也想過。倒不光是為了讀書,或者寫點兒甚麼比較方便;頂好的還是宜於會客。」 原來曹雪芹也好交遊,認為友朋間劇談快飲,論文證史,是人生一大樂事;如果見解相同,莫逆於心,更是人生可遇而不可求的境界。 但他交遊的圈子卻很狹,因為除非入仕以後,自有許多同僚可以擇交之外,這多少年交往的,大都是世交及咸安宮官學的同窗;漢人與旗人一直有隔閡,他無法深交、多交。如果有了古藤書屋,作為會客之地,呼朋引伴,與漢人的交遊情形,就會大不相同。 「再想想也有難處,朋友來了,總得講待客之道,這又非帶了杏香去不可,可是太太又歸誰伺候呢?以前還能託付給你;往後辦不到了。所以,我把那條心冷了下去。」 「這也不妨。」秋澄說道:「將來如果住得近,我可以順便替你照料。」 「那可是求之不得的事。不過,你也未見得能抽得出多少工夫。」 「你也未見得要我抽出多少工夫!朋友來吃飯喝酒,到底不是天天有的事。」 「是,是。」曹雪芹又說:「如果有朋友要來吃飯喝酒,我得先問問你有沒有工夫;在你閑的時候再約他們來。」 「就是這話。」 「那好!」曹雪芹很起勁地說:「如今首要之計,是看看能不能先替你找到合適的房子。把你先安頓了,再琢磨古藤書屋。」 「那末,」秋澄終於說了:「從明天起,你就上緊替我找房子吧!」 「也不光是房子,甚麼都得上緊了,」曹雪芹說:「早早辦了你的事,我才能跟震二哥到揚州去幫忙。」 秋澄笑一笑不作聲;然後問說:「祝老七的房子,有沒有靠近海波寺街的?」 「那得看單子才知道。」曹雪芹問:「如果沒有呢?」 「那就另找,不必非祝老七的房子不可。」秋澄停了一下又說:「這一點,我還能作主。」 「好!有你這句話就好辦了;反正四哥一定會依你。」 「四哥」是誰?秋澄剛有此疑問,旋即省悟,自然是指仲四。「四哥,四哥」,她默默地將這稱呼念了兩遍,覺得親切異常,彷佛曹雪芹真是她的同胞手足似地。 * * * 第二天吃了早飯,曹雪芹閒步出了宣武門,到琉璃廠在來青閣閑坐;因為那裡的掌櫃老劉,對那一帶的情形非常熟悉,人也熱心,想跟他打聽打聽,有沒有甚麼合適的住房。 「甚麼叫合適?」老劉問說。 「房子不必太大,要乾淨,要嚴密,還有,要靠近海波寺街。」 「要乾淨,要嚴密,這話太籠統了。」老劉想了好一會,喊了他的一個小夥計穆二來問:「香爐營六條的王都老爺,不說要退房嗎?」 「已經退了。」 「甚麼時候的事?」 「昨天。」 「那也許還來得及。」老劉交代穆二,「你趕緊去看一看,賃出去了沒有?如果還沒有主兒,你告訴李胖子,說我馬上去看房。快去,快回。」 穆二答應一聲,掉頭就走。「怎麼?」曹雪芹問:「看樣子,那房子似乎很不壞?在甚麼地方?」 「香爐營六條。房子真不壞。」 「喔,王禦史外放了,所以要退房?」 「不是。」 「那好端端地為甚麼要退房?」曹雪芹不由得懷疑,「是不是房子不乾淨?」 「不是,不是!房子吉利得很。王都老爺一直沒有兒子,從搬進去以後,一連生了兩個白胖小子。」老劉忍不住好笑,「退房是因為出了一個大笑話。香爐營住了兩位王都老爺,都是陝西人,一個年紀大一點兒,咱們就管他們叫大王、小王吧;這大王先是一個人在京住,後來——」 後來大王娶了個小家碧玉為妾,三年之間,連生兩子。但在原籍的王太太並不知道——大王出身寒素,但頗有志氣;王太太為了幫助丈夫上進,憑一雙巧手,細活粗活都拿得起來,只要能賺錢供家用,讓丈夫得以安心讀書,吃甚麼苦都甘之如飴。 大王亦不負妻子的期望,十年前聯捷成了進士,分發禮部;只為是個窮京官,一直不敢接眷。四年前考選為禦史,境況漸佳,但因納妾生子之故,更不敢接眷,家書中一直哭窮,王太太也就只好以王寶釧自命,苦守寒窯了。 不道上年冬天,大王得罪了一個同鄉;此人回到家鄉,便到王太太那裡去告密,王太太怒不可遏,娘家親戚亦頗為她不平,於是大興問罪之師,在親黨中糾集了幾個健婦,由她的一個堂兄張秀才帶領進京。找到香爐營頭條東口,只見坐北朝南一戶人家,門上貼著「王寓」的字條,一打聽,果然是「陝西人王都老爺」。張秀才從未進過京,不知道京師的胡同,同一地名可以有好幾條,既然官稱,籍貫都相符,而且是在胡同東口,便決不錯:「是了!」他說:「這就是妹夫的金屋。」 於是王太太敲開門來,問應門的僕婦:「這裡姓王?陝西人?」 「是啊!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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