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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〇


  徐乾學與高士奇招權納賄,原是事實,當時有「四方玉帛歸東海;萬國金珠貢澹人」之謠;「東海」指徐,「澹人」則是高士奇的別號。但張汧說向徐乾學行賄,這就有點離奇了。

  於是高士奇向聖祖進言:「湖北撫道互控,臣跟徐乾學將祖澤深所開張汧劣跡,據實呈進。如果徐乾學曾受張汧的賄,情理上要為張汧隱飾。現在明明是張汧懷恨在心,故意亂咬。即令清者自清,濁者自濁,有聖明天子,不會蒙冤;但到案情水落石出,已經大感困擾,只恐將來大家都要做鄉願,不敢據實奏陳。」

  聖祖也覺得張汧說向徐乾學行賄,是件情理上說不通的事;而且徐乾學剛升了左都禦史,如果因此案牽連,解職聽勘,許多應該整飭紀綱的案子都會停頓下來,因此特為降諭:「不必株連。」也就是對徐乾學是否被誣一事,不再追究。這一來,徐乾學內心當然不安。

  原來上諭雖戒株連,刑部擱置不問,但道路流傳,張汧亦全非誣陷,穴既不空,風自何來?不能不有所辯解;特為上了一道奏疏說:「臣蒙特達之處,感激矢報,苞苴饋遺,一切禁絕。前任湖北巡撫張汧橫肆污蔑,緣臣為憲長,拒其幣問,是以銜憾誣攀。非聖明在上,是非幾至混淆。臣備位卿僚,乃為貪吏誣構,皇上覆載之仁,不加譴責,臣複何顏出入禁廷,有玷清班?伏冀聖慈,放歸田裡。」

  這本來是一種試探,但聖祖居然准他解任,但不放他歸田,在京修書,仍是文學侍從之臣;因為徐乾學的門生很多,有的當翰林,有的當禦史,聖祖想利用徐乾學授意他的門生建言,來整飭吏治。

  當然,徐乾學與高士奇,在大家看來是不可分的,徐乾學既然有了表示,高士奇亦非明一明心跡不可,他在奏疏上說:「臣等偏摩纂輯,堆在直廬,宣諭奏對,悉經中使,非進講,或數月不睹天顏,從未干涉政事。」接下來列舉過去及目前在南書房行走的翰林,說是莫不皆然;「獨是供奉日久,嫌疑日滋,張汧無端疑怨,含沙污蔑,臣將無以自明,幸賴聖明在上,誣構難施。但不容仍玷清班,伏乞賜歸田裡。」

  奏疏的措詞與徐乾學相彷;聖祖的處置,亦與徐乾學相同,解任後在京修書。下一年——康熙二十八年隨扈南巡,由於左都禦史郭琇的嚴劾,休致回籍。但聖祖眷顧之恩獨厚,三十三年特召來京,仍直南書房;三十六年母老告終養;至四十二年聖祖南巡,高士奇特至淮安迎駕,扈蹕至杭州,回鑾時,複又隨從進京。

  到京以後當然要去看索額圖,這是高士奇最痛苦的事。因為高士奇雖已貴盛無比,但在索家,仍舊是類似家奴的身分,見了索額圖要磕頭,回話時並無坐位;家人稱他「高相公」,索額圖則直呼其名,動輒破口大駡。可是索額圖對門下亦並非全然無禮,有個浙江紹興人江潢,索額圖便很尊重,稱之為「江先生」。這江潢身材魁偉,一把大鬍子,以奇士自命;對高士奇當然亦不會有甚麼好臉嘴,因此,高士奇忍無可忍,在傾向明珠打擊索額圖之際,總想同時除掉江潢。

  這些情形,索額圖亦有耳聞,這幾年高士奇與明珠常有信使往還,更是一件瞞不過人的事,蓄恨在心,已非一日。這天很熱,正在花廳裡光著脊樑喝冰茶納涼,聽說高士奇來了,便命傳見。

  等滿頭大汗的高士奇,給半裸的索額圖磕完頭,只聽大喝一聲:「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忘八旦,居然敢來見我!」

  接下來便大罵特罵,高士奇只是不斷磕頭,否認與明珠勾結。這樣罵了有一下午,好不容易才得脫身,已是灰頭土臉,汗濕重衣,不成人形了。

  咬牙切齒了好幾天,高士奇終於想到一條一石兩鳥的毒計。原來江潢為索額圖所策畫的長保富貴之策,便是擁護皇太子,他倡議皇太子服禦俱用黃色,一切儀制與皇帝相彷佛。本來就是驕恣任性的皇太子,受此縱容,行為越發不檢;皇帝頗為不滿。

  高士奇的毒計便是由明珠向皇帝進言,說索額圖謹事太子,出於江潢的獻議;太子年將三十,未能接位,漸露狂悖之形,皆是江潢、索額圖之過。

  這意思是皇太子有逼皇帝退位的企圖。聖祖讀過綱鑒,對歷代帝皇的生平,頗有所知。唐太宗之于高祖;唐肅宗之于玄宗;宋孝宗之于高宗,子道都有可議。如果太子亦有此舉,豈不令天下後世騰笑,一世英名,付之東流?聖祖自然動心。

  於是不久便下令拘捕索額圖,交宗人府拘禁,同時當面訓斥索額圖說:「你當大學士,以貪惡革退,後來起用,不知悔改;你家人告你如何不法,我把你留在我身邊,還想寬免你。那知道你結黨橫行,妄議國事;你所做的事,我隨便舉一件,你就應該處死。可是我心有不忍,姑且再饒你一次。」

  除了索額圖以外,黨附的亦多被捕下獄;江潢則因在家中搜出索額圖給他的信,談到擁立皇太子,下刑部議罪,當然不能活命了。

  不久,索額圖死在宗人府的「高牆」之中,而且還抄了家,明珠自然大為快意。但早在高士奇為索額圖所提拔時,高士奇在聖祖面前進過無數次的讒言,因此明珠報了索額圖的宿仇,心上便只記得高士奇的舊怨。此時表面上很客氣,其實一直在等機會要收拾高士奇。

  高士奇當然亦有警覺,明珠在這十幾年之中,雖未柄政,但一直以內大臣的身分,為皇帝的側近之臣,門生故吏,遍佈中外,潛在的勢力,頗為可觀。

  高士奇覺得以對他敬而遠之為妙,年力衰邁,家業殷富,不如回老家去摩挲骨董,整治園林,安享清福。因而自陳衰病,請求放歸田裡;邀准以後,朝貴排日餞行,明珠尤其殷勤,一連請了他好幾次,依依不捨地話別,但據說在食物中下了毒;是一種不會當時發作的秘方,俗稱「慢藥」。因此,回到原籍浙江平湖,不多幾天,便已下世。

  【廿三】

  秋澄從《讀書堂西征隨筆》中,找到了她要找的,高士奇在索額圖門下的故事,一共兩篇,一篇為《張汧、祖澤深之獄》;一篇就叫《高文恪遺事》——高士奇諡文恪。

  「你看,這個人你知道不知道?」

  秋澄所指的是《高文恪遺事》中的一段:「總兵曹曰瑋在京候補,先帝命索飲食之;高見索時,曹侍立簾外,思曰:『高知我見其情狀,必遷怒於我矣!』遽引疾歸。」

  「你是問這個曹曰瑋?」曹雪芹說:「好像咱們的本家。」

  「是的,是本家。」秋澄說道:「老太太告訴我,曹總兵先還不以為意;等到候補久無消息,不免奇怪,因為康熙爺答應他,儘快補缺,為此才交代索額圖,讓曹總兵在他家暫住,眼看總兵的缺出兩三個,輪不到他,是不是中間出了甚麼毛病?找到相熟的太監一問,才知道高士奇說了他的壞話:彼此無怨無仇,何以如此,就不能不追究原因了。」

  於是曹曰瑋將當時親見索額圖如何作踐高士奇的情形,撮要說了些;那太監不等他話完便勸他,趕緊告病出京,否則將有殺身之禍,曹曰瑋考慮久之,終於聽從勸告。至於仍舊逗留在京,會不會真的為高士奇暗算,自然無法印證;照曹雪芹看,那太監是危言聳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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