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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九


  周大全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;等索額圖叫了他去一問,隨即如高士奇之教,在磚地上「咚咚」地磕響頭,涕泗橫流地表示做錯了事,自請處死。索額圖怒氣一消,喝一聲:「滾!」就此無事。

  過了幾天,索額圖回想此事,覺得奇怪,因為在他的經驗中,這樣的事在別人必是抵賴得乾乾淨淨,何以周大全一問就會承認,其中或許別有緣故。因而又將他叫了來問。

  「這是我請一位書算師爺高士奇教我的。」

  「喔,」索額圖說:「你把他叫來我看看。」

  喚來一問,話很投機;再看他寫的字,一筆端端正正的小楷,正好留下他來繕寫密折。於是高士奇由「奴下奴」一變而為宰相的門客了。

  如是數月,又有一重機緣。聖祖想找一個與官場毫無往來的人,置諸左右為他備顧問、作耳目;這番意思透露給索額圖後,他很想引薦高士奇而躊躇未決;恰好祖澤深進京來謀求升官,去謁見索額圖時,索額圖知道他會看相,便問他高士奇的面相如何?

  「此人以相法而論,位極人臣。」

  原來是大貴之相!但既貴之後如何?不能不作考慮。見此光景,周大全便進言了。

  「高某人很誠實,老爺舉薦了他;一定不會辜負老爺。就像上一次教我跟老爺認罪,就可以知道他的為人不欺。」

  索額圖即此意決,舉薦給聖祖以後,憑他的機警深沉;以及他那肚子裡的墨水,不多不少,恰好夠到能讓聖祖賞識稱妙的程度,因而不到一年,便權傾天下了。

  高士奇算是聖祖的文學侍從之臣;聖祖曾經自道:「我初讀書的時候,只是太監教我經書,而且是沒有批註的『本經』,還教我做八股文章;自從高士奇在我左右,我才知道學問的門徑。古人的詩文,他一看就知道出於那一朝、那一代,我很佩服他這一點本事。」其實高士奇的本事是工於心計;在南書房行走時,絕早上朝,裝了一口袋的金豆,坐定下來找小太監來細問「皇上昨晚上看了那些書」?問完了,抓一把金豆賞小太監,然後找了那些書來看過;等聖祖一問,現販現賣,自然對答如流。

  因為如此,當索額圖初薦時,授職詹事府錄事,仍是一名書手;有一回內廷所供的關公神龕上要題幾個字,高士奇肚子裡只有《幼學瓊林》、《神童詩》、《千家詩》之類,想起神童詩的「天子重英豪,文章教爾曹」;而清朝自太宗以來,一直尊崇關壯繆,高士奇便借來一用,那知為聖祖所見,大為讚賞,因而升授內閣中書,食六品俸,並賜居西安門內;到康熙十九年授為額外翰林院侍講,充日講起注官,開坊遷右庶子,升詹事府少詹。其時索額圖先因病解大學士任,病癒複起,改授為內大臣,兼充議政大臣,勢力漸漸不如明珠;高士奇跟索額圖亦就慢慢疏遠了。

  當時朝廷兩大,非楊即墨,跟索額圖疏遠,必與明珠親近;高士奇的轉向,先是由祖澤深薦引他到內閣學士徐乾學門下,徐乾學是納蘭性德的業師,自然而然地成為明珠的黨羽。以此淵源,高士奇與明珠亦有了勾結,他在左右逢源之際,不免想到祖澤深——高士奇平生唯一所不負的人,總想對他有所報答。

  報答的機會來了。那時的祖澤深在湖北當荊宜道,由於三峽水路,是上通四川的孔道,貨物吞吐,必經荊宜,所以是個肥缺;而巡撫張汧是走了明珠的門路,花了大把銀子,方始謀得此缺,為了撈回本錢,想把祖澤深攆走,另派私人接替,因而搜集了祖澤深的許多貪黜劣跡,打算一本將他參倒。

  湖廣是督撫同城,在武昌的兩個大衙門,只隔一道蛇山;歷來巡撫有甚麼大舉動,不敢置同城的總督于不顧,所以張汧在拜折以前,特為請總普徐國相吃飯,後花園有個小戲臺,找了伶人來承應,戲唱兩出,酒過三巡,看徐國相的興致很好,是進言的機會,便傳話停戲,而且伶人都要回避。

  有個小旦這天臨時得病,睡在大衣箱裡面起不來,管衣箱的便將箱蓋一合,管自己走了。睡在戲箱裡面的小旦,將張汧與徐國相的談話聽得清清楚楚;當天便到祖澤深那裡去告密,原來祖澤深便是這個小旦的「老計」。

  於是祖澤深先下手為強,他手裡也握有好些張汧貪污的證據,派遣專差,星夜進京,投書高士奇,請高士奇與徐乾學設法解救。

  兩人密密商議後,決定了雙管齊下的策略,一方面由高士奇先根據祖澤深信中所談的張汧的劣跡,面奏聖祖,一方面由徐乾學找了他的一名現任禦史的門生,「聞風言事」,參劾張汧貪污瀆職。

  在祖澤深搶到了一個「原告」的半個月以後,張汧參祖澤深的奏摺,方始到京。由於有祖澤深的先入之言,本來一面倒的官司,變成撫道互控之局,對張汧頗為不利;聖祖無法遙斷,特派內閣學士色楞額到武昌查辦,臨行特加告誡,務須秉公辨理,不得敷衍了事。

  色楞額到武昌一查,張、祖二人都有交代不清之處,認為都應該罷官。祖澤深得到消息,又遣急足進京通知高士奇,信中有些捕風捉影的揣測之詞,說色楞額可能受了張汧的賄。高士奇其時是寵信正專,便將可能的話,說成實有其事;聖祖震怒,朱筆諭示刑部,色楞額革職,連同家屬,一併充軍吉林烏拉打牲地方。方在歸途的色榜額,無端大禍臨頭,驚懼莫名,一頭從馬上栽了下來,跌斷了一條腿。扶傷到了北京郊外,才知道奉旨不准入京,家屬亦被逐至城外,在等他一同充發吉林。

  湖北撫道互控之案未結,高士奇建議,請派親信大臣到湖北審問。聖祖親信的大臣很多,但派出去查案,須身分相當,張汧只是巡撫,而另一方更只是道員,以派二品的侍郎,閣學往查最為適當,而在這個層次上的「親信大臣」,只有一個徐乾學;誰知聖祖所派的竟是直隸巡撫于成龍。

  高士奇大驚失色,徐乾學落空是一大意外;于成龍竟膺斯任,更是意外。原來康熙朝有兩個于成龍,一個是貴州人,字北溪,由州縣起家,官至兩江總督,是有名的清官,也是有名的好官;另一個于成龍是鑲黃旗漢軍,字振甲,以蔭生當樂亭知縣,為聖祖出巡時所識拔,清介廉能,一如以前的于成龍;聖祖特為放他當直隸巡撫,因為這也是以前的于成龍所做過的官,後先輝映,成此佳話,兼有勉勵他效法同名前賢的至意在內。

  這個小於成龍一到湖北,祖澤深必無幸理。高士奇為此大傷腦筋,與徐乾學商量,勉強找到一條路子,可以一試;直隸有個道員叫胡獻征,浙江紹興人,是于成龍最信任的屬員;胡獻征有個族兄,是徐乾學的得意門生,必能為師門效力。

  他的這個門生是已經開坊的翰林,官居詹事府右中允;奉了老師之命去看胡獻征,開門見山地道明來意,而且表示師門重托,務必盡力。

  胡獻征大吃一驚,「大哥,」他說:「你在開玩笑了!此公那裡是可以說私話的?而且,據我所知,張、祖二人是他平日所痛惡的。大哥,你饒了我吧!」說著,不斷打躬作揖。

  見此光景,徐中允甚麼話都不用說了。可是老師那裡怎麼交代呢?無可奈何,只能撒個謊,回報老師說道「已經關照舍弟,在於中丞面前進言了!」

  不多幾天,于成龍自保定進京請訓;明珠亦當面拜託,請他照應祖澤深。

  于成龍默然不答,帶了胡獻征到武昌,將張汧、祖澤深的劣跡,一一審問明白,祖澤深結交了明珠的親信,大學士余國柱;張汧亦曾派人行賄。其時余國柱已為禦史郭琇參劾罷官;而刑部訊問張汧向何人行賄時,張汧斷然決然地回答:「徐乾學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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