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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五


  曹雪芹心裡嘀咕的就是這兩句,不過錦兒卻有新解,「這是說你想家。」她問秋澄:「你這麼多年來,想過你娘老子沒有?當然想過,也許還夢見過。這就叫『有夢常為客,無家尚憶歸。』」

  「妙極!」曹雪芹猛一擊掌;剛要興奮地往下說,卻又為錦兒叱責了。

  「你又來了!說話為甚麼總是大驚小怪地嚇人一跳。」

  「這就叫得意忘形。」秋澄笑道:「快說吧!一定有妙解。」

  「不敢言妙,不過應該講得通。」曹雪芹說:「我想,這故園應該是指咱們在江寧的老家,如今當然改了樣兒了。可是駱賓王有詩:『故園梅柳尚有餘,春來勿使芳菲歇』。從字面上看,也是好話。」

  「嗯!」錦兒深深點頭,「這說得有點像了。」

  但秋澄卻還有疑義,「你這麼解,當然也可以。不過,」她問:「這跟蝴蝶有甚麼關係呢?」

  「當然有關。」錦兒接口:「有梅花,有楊柳,還有個不能招蜂引蝶的嗎?」

  雖是強辯,卻駁不倒,秋澄又將全首詩體味了一會;不由得失笑了。

  「你笑甚麼?」錦兒問說。

  「真好笑,我會是一隻蝴蝶!」

  「『蝴媒,蝴蝶,飛上金花枝葉。』」

  「你念的甚麼?」錦兒問曹雪芹:「倒像是一句詞?」

  「不錯。是王建的詞。」

  * * *

  「你多早晚來的?」馬夫人問。

  「來了一會兒了,」錦兒答說:「在雪芹屋子裡琢磨太太求的那支簽呢。」

  「喔,」馬夫人閑閑說道:「你們連我問的甚麼都不知道,怎麼琢磨得出來?」

  「太太不是在問秋澄的終身嗎?」

  此言一出,即時吸住了馬夫人的心,「你們怎麼知道?」她的語氣不同了。

  「太太先說,咱們琢磨得對不對?」

  「對。」

  「好!那,我們就講給太太聽。」

  由於一上來便猜透了馬夫人的心事;秋澄也承認她有時候曾夢見去世的父母,懷念在江南的寡嫂,便顯得那首詩中的「玄機」,格外中聽。

  一直聽完最後兩句的解釋,馬夫人方始開口:「『積善之家,必有餘慶』,看來咱們以後的日子,都還不壞。」

  看到一家之主的老人,有這樣的話,大家都有無可言喻的欣慰。其中秋澄的感想,更多且深;她真是沒有想到,馬夫人這一回求籤,問的竟是她的將來!只為所見不同,覺得簽語不祥,而又不便明言,以致於抑鬱寡歡。如果不是錦兒來解開了這個結,馬夫人不會化憂為喜,便是自己沒來由造了孽。轉念到此,不由得對錦兒投以感激的一瞥。

  錦兒卻並無得色,倒是曹雪芹大為興奮;吃晚飯時,大聲說道:「錦兒姊,我真是服了你了;偏就是你能洞鑒表裡,把『有夢常為客,無家尚憶歸』解得那麼妥貼。我看,太太不高興,就是因為一聯之故。」

  得意非凡的錦兒,正待矜持地謙虛一番,而就構思時,秋澄已舉起了酒杯。

  接著,曹雪芹舉杯相敬,等他們喝過了,秋澄說道:「我也得敬杯酒謝謝你。」

  「你敬的甚麼?」錦兒笑道:「就為我那句『依人冉冉飛』解得好?」

  秋澄先不作聲,然後說道:「我要說不是,你一定說我矯情。我是沒有想到太太會為我求籤;如果不是你,太太為我上了心事,我還不知道,那是甚麼罪過?」

  「你這麼說,我得幹一杯。你也幹吧!」

  兩人都幹了酒,秋澄一面為錦兒斟酒;一面說道:「太太得了那支簽,不大高興,是誰都看得出來的;原先我在琢磨,總還得出前面去看房子,這回我要勸太太到東月城的觀音大士廟也去求一求,想個甚麼法子,弄它一支上上簽,讓太太心裡也好過一點兒。」

  「你這是空想。」曹雪芹說道:「那裡根本就沒有簽,因為原來就沒有打算在那裡建一座觀音大士廟。」

  「對了!都說觀音大士是女身,怎麼不叫白衣庵叫觀音廟?而且在那個車馬紛紛的月城裡頭,地方一點點大,且不說婦道人家燒香不便;觀音大士有靈,也不愛在那裡受香火。」錦兒接下來問:「你說原來就沒有打算在那裡供奉觀音大士,那就無怪其然了。可是,這座廟,又是怎麼來的呢?」

  「那是明朝崇禎十五年的事——」

  崇禎十五年,洪承疇以陝西三邊總督東調,總督薊、遼軍務,統率總兵八員、馬步精銳十三萬人,駐紮山海關外,不意連番大敗,洪承疇在松山被圍六個月,食盡城破,遼東巡撫邱民仰被殺,洪承疇下落不明。

  消息傳到京師,明思宗大為震悼;總以為他一定殉國了;為了激勵士氣,賜祭十六壇,另在正陽門外東月城建立專祠,塑造洪承疇的像,以與西月城的關壯繆廟匹配。及至賜祭到第九壇,來了一個非常確實的消息,洪承疇投降清朝了。

  明思宗自然不能期望洪承疇能像關壯繆那樣,身在曹營,心存漢室;賜祭停止,專祠亦不成立,改祀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。

  京師流傳的,洪承疇的故事很多,但這一段卻是聞所未聞;「我聽老太太談過,」秋澄說道:「有一年老太爺進京,在德州起旱,路過保定,聽人說起,洪承疇的孫女兒,苦得沒飯吃,老太爺特為派人送了幾十兩銀子給她。功臣下場,會這樣子慘,真想不到。」

  「他不是福建人嗎?」錦兒問道:「怎麼會住在保定?」

  「他是鑲黃旗漢軍,不能回福建。」曹雪芹答說:「就像咱們不能住江寧,是一樣的道理。」

  「可又何致於窮得沒飯吃?他的爵爺的祿米呢?」

  「他沒有封爵。」曹雪芹說:「只是三等輕車都尉一個世職而已;而且也不是世襲罔替,准襲三次,還是四次?大概早就襲完了。」

  「當時待他也實在太薄了一點兒。」

  「這有原因的。」曹雪芹沉吟了好一會說:「總而言之,五倫之中,第一倫跟第五倫,要全始全終很難。」

  這話錦兒不大聽得懂,秋澄想一想,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,五倫的第一倫是君臣;第五倫是朋友。洪承疇與人不能全始全終,是屬於那一倫?

  這樣想著,不由得問了出來;曹雪芹覺得百年前事,談談亦自無妨,便細談了洪承疇所以失寵的由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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