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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六


  原來當時西南一隅,尚未歸入清朝版圖,桂王由榔頻年轉戰,到了順洽十年,終於能夠立足下來,雲南、貴州兩省,仍奉永曆正朔。

  當初太宗看中洪承疇的本意,就是要利用他來對付明朝;招撫江南之後,此時又用得著他了,這年五月,特授一連串榮銜:太保兼太子太師,內翰林國史院大學士,兵部尚書兼右副都禦史,經略湖廣、廣東、廣西、雲南、貴州等處地方,總瞀軍務兼理糧餉。同時頒發一道授權的勅諭:文至巡撫,武至總兵,皆聽節制,攻守便宜行事。滿兵當留當撤,即行具奏。便宜行事的條款,在勅諭中一一列明。信任之專,可說無以復加。

  但洪承疇卻始終以持重為名,不肯大舉進兵,而且一再以年老多病,請求解任。到了順治十六年正月,清軍三路會師,攻克雲南省城,桂王奔往緬甸,洪承疇到了昆明,上了一道奏疏說:「雲南險遠,請仿照元、明故事,以王公坐鎮。」朝命平西王吳三桂移鎮雲南。

  原來洪承疇、吳三桂都在觀望,其時鄭成功經營臺灣,舟師強大;浙東義師在張蒼水率領之下,亦日趨堅實;回過來看八旗從龍的宿將,日漸凋零,而後起的親貴及勳臣之後,習于富貴,無複先人的那股淩厲無前的鬪志。而南北的遺民志士,倒在顧炎武、錢謙益的策動之下,已經規畫出一套複明方略,決定規複江南,與清朝畫江而守,先造成偏安之局,再徐圖進窺中原。以當時彼此形勢實力而論,這不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奢望;如果鄭成功與江南義師有了動靜,洪承疇跟吳三桂,毫無疑問地會舉兵回應。

  久已盼望的這一天,終於來臨了。順治十六年六月底,鄭成功的海船,會同浙東義師,浩浩蕩蕩自崇明島入口,溯江上駛;輕而易舉地攻下鎮江。警報到京,朝廷震動,順治皇帝且已準備親征。

  「順治皇帝那年二十二歲。」曹雪芹說:「年紀雖輕,已經飽嘗世味;七情六欲都經歷過,覺得人世間沒有甚麼可以留戀的——」

  「不說他看破紅塵,當了和尚了嗎?」錦兒問道:「有這回事沒有?」

  「『房星竟未動,天降白玉棺。』」曹雪芹念了兩句吳梅村的詩,說:「和尚沒有當成。」

  他的話還沒有完,秋澄便推一推錦兒的肘彎說:「你別打岔!聽他說下去。」

  「順治皇帝看破紅塵想出家,這話不假。不過他的出家是逃世,只要能讓他心裡踏實平靜,他亦不是非當和尚不可。」

  在這空隙之間,錦兒又忍不住插嘴了,「不當和尚當甚麼?」她問:「當甚麼才能讓他過清靜安閒的日子?」

  「要清靜安閒,只有出家。出家不一定當和尚,當天主教士也可以。大家都知道的,孝莊太后的『教父』,是天主教的長老湯若望,順治皇帝管他叫『瑪法』;滿洲話裡頭,只有『阿瑪』,沒有『瑪法』,有人說,那不是滿洲話,是西洋話『我父』的意思。那時他既參禪,又對天主教義著迷:如果湯若望的勢力,比明朝留下來的那班太監來得大,順治皇帝說不定就當了天主教士。」

  「越說越玄了;也越說越遠了。」秋澄提醒他說:「你別忘了,你剛才是在說順治皇帝親征。」

  「不錯。」曹雪芹說,「我為甚麼談這一段呢?為的是,要讓你們知道,順治皇帝那時候腦袋裡裝的玄理太多了,幾乎到了神經錯亂的地步;京師九門都貼出黃告示,說要親征了,盼望大家同仇敵愾,滅此朝食。那知道事與願違——」

  「雪芹,」這回是秋澄打斷了他的話:「親征了沒有呢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為甚麼?」

  「親征非同小可,調兵遣將,囤積糧草,起碼也得半年的工夫。孝莊太後跟湯若望都知道他的毛病,凡事一過去了,就會忘得光光,從不往後打算,所以都極力勸他;想拖過那幾天,自然沒有事。先是勸不聽;最後勸動他的,竟是明朝最後一任的漕河總督,他從從容容地問道:『皇上這一回親征,打算甚麼時候班師?』順治皇帝愕然:『尚未出師,先談班師,你不太心急了一點嗎?』他說:『不過照我的估計,一年之內,必可奏凱。』」

  此人認為鄭成功不取崇明島控制由江入海的通路,是一大失策;只須降旨命江南的將帥,封鎖長江,鄭成功就非急急退走不可,同時亦就顯示了廟算的高明。如果一定要御駕親征,反而會稽延克敵致果的日期。

  這是甚麼道理呢?此人引明武宗平宸濠的故事說,江南的將帥一定會想到,既已御駕親征,不能無功而返,即會有擊敗鄭成功的機會,亦必姑緩其死,將這場盜魁就擒的大功勞,讓給皇帝;猶如當年雖已生擒宸濠,欲假作元兇未獲;等車駕到達江南,將宸濠從囚車中放出來;由明武宗親手活捉那樣。不但曠日持久;而且成了絕大的笑柄,有傷開國之君的神武英名。這下,順治皇帝總算將親征之議打消了。

  至於,鄭成功在江寧城外,屯兵半月,士卒「釋戈而嬉」,不知身在何處?以致原守崇明島的清朝蘇松水師總兵梁化鳳,率所部三千人,得由間道援江寧,以獅子山為屏障,立三營於神策門西的 鐘阜門,偵得實情後,先攻破前營,第二天五更時分,破人家門戶作通路,展開奇襲。鄭成功倉皇遁走,深恐海口被封,竟連鎮江亦放棄不守,逕自揚帆出海。

  其時張蒼水奉鄭成功將令,越過江寧,徑攻蕪湖,長江兩岸父老,簞食壺漿,以迎王師,二十餘天之中,西至舒城,西南至貴池,直逼安慶,由此迤邐而東,直至甯國,皖南已有其半,克復了太平、甯國、池州、徽州四府;廣德、無為、和陽三州,總計二十四縣。及至鄭成功棄而不顧,孤軍深入的浙東義師,驟臨絕路,不能不在巢湖棄舟登陸,由於有眷屬拖累,境況極其淒慘。張蒼水單騎突圍,間關百折,跋涉兩千多裡,直到冬天方回舟山,而所謂「浙東義師」,亦就名實俱亡了。

  「現在回頭來要談洪承疇了。」曹雪芹說:「兵部看江甯轉危為安,東南已經沒有顧慮,便催他從速進攻緬甸。洪承疇找了一大套理由,說這年秋冬不宜進兵,明年春天亦怕不行,因為『二月青草將生,瘴即複起,其間可以用師,不過四月,慮未能窮追』。桂王的大將李定國,『若聞我師西進,必且避實就虛,合力內犯。我軍相隔已遠,不能回顧;昆明留兵,亦未遑堵禦』,如果已逐出國界以外的李定國,因而又得流竄西南,所關匪細。」

  趁他停頓的當兒,錦兒問道:「照這麼說,永遠不必進攻了?」

  「當然,洪承疇另有一番說詞。洪承疇以為『明年盡力春耕,漸圖生聚,我軍亦得養銳蓄威,居中制外』,『絕殘兵之勾結,斷降卒之反側;李定國等潛藏邊界,無居無食,瘴癘相侵,內變易生,機有可俟。是時芻糧輳備,苗蠻輯服,調發將卒,次第齊集,然後進兵,庶為一勞永逸,安內剿外長計。』」

  「那得等到那一天?完全是搪塞嘛!」

  「正是這話。」曹雪芹深深點頭,「到了十月裡,洪承疇告病,說不能幹經略大臣了。」

  「准了他沒有呢?」

  「當然准了。」曹雪芹說:「朝廷知道他不願意做張弘範,勉強無益。」

  錦兒問秋澄:「張弘範是誰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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