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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三


  等炸肫上桌,照例的一套寒暄剛好結束,祝老七挾了一個「去裡兒」的肫,咬了一口,放下筷子說道:「我得向兩位曹二爺告個罪,舍間有浙江來的幾位遠親,實在分不開身,不過仲四哥交代;又說要看房子,我不敢不來見一見。我有幾處市房,都開在這張單子上,隨便看。」說著,掏出一張梅紅箋,交到仲四手裡。

  「好!交給我吧。」仲四抬眼看著曹震說:「他家有遠客,震二爺,我看放他回去吧!」

  「是,是,請便。」

  「改一天,我做個小東,請兩位曹二爺賞光。」

  「好!」曹震答說:「一定要來叨擾。」

  「震二爺,你請坐,我來送。」

  等仲四送客回來,手裡多了一個小手巾包,順手遞給曹震,當然還有交代。

  「這是一扣一萬兩銀子的存摺。震二爺,你請打開來過一過目。」

  曹震便打開手巾包,一扣簇新的存摺,上寫「秋記」二字;裡頁寫明年月日,「存銀庫平壹萬兩,按月照市行息。」存摺後面有個花押圖書,一時看不清寫的甚麼字。

  「我暫且收著。」曹震說道:「行聘似乎該有一個禮節,咱們再談吧。」

  「是,是!我聽招呼。」仲四答說:「要我怎麼辦,就怎麼辦。」

  這一段就算交代了;曹雪芹問:「這祝老七原籍是浙江?」

  「浙江紹興。」

  「浙江紹興?」曹雪芹興起一種無可名狀的奇異之感,不自覺地問道:「天下州縣幕友,大多是紹興人;聽說六部書辦,祖先亦大都是紹興人,這祝家先世,莫非亦是幕友,或者書辦出身?」

  仲四無法回答他的疑問;曹震對他的疑問,根本不感興趣,管自己問道:「祝家的市房在那些地方?」

  仲四便將那張單子取了出來;看都不看地遞給曹雪芹說:「芹二爺,請你跟秋小姐斟酌。」

  曹雪芹實在是感動了,「仲四哥,」他說:「你對我的這個稱呼,於禮合不合,姑且不論,反正是不是叫遠了,你總想過吧?」

  「嗯,嗯,那叫甚麼呢?」

  「雪芹!」

  仲四面色鄭重地想了一回說:「那我就索性親近了,我管芹二爺你叫芹弟弟,行不行?」

  「行?怎麼不行。」曹雪芹又說:「這一來,我對你的稱呼也要改了,我管你叫四哥。」

  「我很高興你這麼叫。」仲四很親熱地喊一聲:「芹弟弟。」

  「四哥,」曹雪芹說:「你早該這麼叫了。」

  【廿二】

  照祝老七所提供的住房目錄去看房子,除了曹雪芹與秋澄以外,還有馬夫人與杏香。這是馬夫人一時興起,同時也附帶辦一件馬夫人一年一度的「例行公事」,到正陽門外,「月城」西首的關帝廟去燒香。

  京中不知多少關帝廟,獨數這一座最神異。清朝最崇敬關壯繆;但這一座關帝廟,在明朝就很著名,據說明成祖北征塞外時,軍前每于黃塵漠漠之中,見有一尊神道,為大軍前驅,赤紅臉,五綹須,手持青龍偃月刀,狀貌與關帝廟中的塑像相同;所奇的是,座騎不是赤兔馬而是一匹白馬。

  及至凱旋班師,京中傳出一則異聞,說某一民家所畜的白馬,當御駕親征出師之日起,突然自馬廄奔至中庭,挺立不動,馬身不斷出汗,直至黃昏方食。日日如是,直到回蹕,方回馬廄。這段異聞傳入禁中,明成祖詔建關壯繆祠,就是正陽門外的這座關帝廟。

  由於月城的面積所限,這座關帝廟的廟貌,很不起眼,塑像亦很小。這樣,便又有了兩種傳說。

  一種是說明世宗嫌宮內所供關帝法身太小,降旨另裝大像一尊,像成以後,命蔔者為大小兩像算命,卜者進言:舊像曾受數百年香火,棄之不吉。因此,明世宗特命移置於正陽門外。

  又一說是:明熹宗時,宮中塑關聖像兩尊,一大一小,命蔔者推算,結果是:小者福壽綿長,香火百倍;大者不及。明熹宗不信邪,將大像留在宮中,增加祭品,享受香火;小像棄置正陽門外。不久,李闖破京,宮中的大像被毀;而小像的香火極盛,靈異特著。

  這座關帝廟之靈,是靈在它的簽。京朝士大夫什九崇信;每逢鄉會試之年,去求籤問前程的不知凡幾。王漁洋就談過他自己的一個故事,說順治十五年戊戌會式以後,他到正陽門外關帝廟去求得一簽:「君今庚甲未亨通,且向江頭作釣翁;玉兔重生應發跡,萬人頭上逞英雄」。當然茫然不知所指。到第三年庚子,外放到揚州去作推官,至康熙三年甲辰,升官去職。「江頭」即指揚州。以後由戶部郎中改為翰林院侍讀,至康熙十四年乙卯升為國子監祭酒。這年閏八月,而王漁洋就生在閏八月;「玉兔重生」應驗得極妙。

  再有一個就是前兩年的故事,有位狀元散館之前去求籤,簽詞叫做「靜來好把此心捫」,亦是百思不得其解。及至散館考試,試帖詩題是「松柏有心賦得心字」;這位狀元的詩做得很出色,考列高等。及至上呈御覽,皇帝看出毛病來了,韻腳應押「心」字竟而遺漏,皇帝便批了兩句:「狀元有無心之過;試官無有眼之人」。當然,高等是不能夠了。這時那狀元才知道:「靜來好把此心捫」是提醒他莫忘押心字。

  這座關帝廟中的簽,有可解,有不可解;而可解不可解,全看各人的會心。馬夫人在雍正初年回京時,曾經到這裡來求過一支簽,簽上是一首五言律詩,其中有一聯是:「落花歸故土,老樹發新枝」,馬夫人認為上一句指抄家歸旗;下一句應該是家道重興的暗示。不久,由於正得勢的平郡王的照應,果然轉危為安,又是一番景象,雖不及三代江甯織造時候的顯烜繁華,但諸事平順,日子倒比在江寧過得還舒坦;因此,馬夫人每年都要來求一支簽,問問一年的休咎,簽上的話有時靈驗,有時毫無影響,但也沒有壞處。

  這天到了關帝廟,先燒香,後求籤;馬夫人捧著籤筒,默禱久久,然後將籤筒搖了幾下,往上一聳,甩出一支簽來;曹雪芹從地上拾起來一看,是第三十八簽,便走到一旁去找香火道人,送了一兩銀子的香敬,換來一張簽條。

  拿到手裡一看,又是一首五言律詩:「愛爾飄揚意,依人冉冉飛,高低惜芳草,浩蕩弄春暉;有夢常為客,無家尚憶歸,故園風物變,楊柳未應稀。」

  「這,」曹雪芹自語著,「似乎那裡見過?」

  一路思索著,走回原處;秋澄將簽條接過去念了一遍,詫異地說:「這不是蝴蝶詩嗎?」

  「念給我聽聽。」

  秋澄便一面念,一面講解;等她念完,曹雪芹問道:「娘問的是甚麼?」

  「你甭管。我自己明白。去吧!」

  馬夫人臉色很平靜,心裡卻大為不怡,原來她因為去年平郡主下世,但到過年時,卻另有秋澄的喜事;覺得這一年跟過去不同,既有變化,便有禍福,尤其是秋澄的終身,不蔔如何?所以在默禱時,特別提到這一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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