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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三


  於是陳三姑又添了一副杯筷來,仲碩甫坐在下首相陪;見他的那隻酒杯是深口寬杯,曹雪芹便即說道:「二世兄的酒量一定極好;中午藏了量,這會兒得好好喝一喝。可惜我的酒已經多了,無法奉陪。」

  「不敢,不敢!」說著,一仰脖子將一大杯酒乾了,照一照杯說:「芹二——,芹二舅請。」

  這個稱呼頭一回沒有注意,此刻聽入耳中,曹雪芹頗有異樣的感覺,欣然舉杯說道:「真沒有想到,我會成了舅舅。」

  「這是喜從天降;芹二舅,我再敬你一杯。」

  「慢點喝!」仲四頗不以愛子的豪飲為然,「陪你二舅喝酒的日子,長著吶!」

  「是!」仲碩甫答應著,「剛才周主事跟我說,很佩服芹二舅真才實學,他結了個詩社,很想請芹二舅加入,讓我探探你老的意思。」

  曹雪芹心想,周吉人的詩社,必都是些京宦;而且至少也是個舉人,自己一無功名、二無職銜,一個白丁夾在裏面,即令他人不以「異類」相視,自己也會覺得格格不入,因而不想參加。

  「請你替我謝謝周主事。我的詩,工夫還淺得很;等我做得像樣了,再來入社。不過,」曹雪芹加重了語氣說:「我倒很想交一交周主事,他那天有空,我約他到舍間來敘一敘。」

  「是了,我來約。」仲碩甫說:「也就是這半個月還有點兒空,待後,兵部就要大忙特忙了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曹雪芹問:「忙甚麼?」

  「傅中堂班師回來——」

  「喔,」曹雪芹打斷他的話問:「傅中堂班師已經有確期了?」

  「是的,已經從四川啟程了。他這一班師回京,兵部上上下下都得忙,有的是越忙越好;有的白忙一場不算,還得受氣。」

  「那必是些驕兵悍將,爭功諉過。」

  「一點都不錯。芹二舅對官場的那一套,很內行。」

  「芹二舅那樣不內行?」仲四說道,「讀通了書的,學問大得很呢!要不然,怎麼叫『秀才不出門,能知天下事?』」

  「我可不是秀才。」曹雪芹笑著說。

  仲四真個人情練達到了世事洞明的程度,一聽曹雪芹的語氣,便知他鄙薄秀才;然則自己是失言了,所以接口又說:「芹二舅是不願意去考;如果肯到那間鴿子籠大的屋子裏去吃幾天的苦,老早就是翰林了。」

  「是啊!」仲碩甫關心而困惑地問:「芹二舅,你為甚麼一直不去考?憑你的才學,還有個不兩榜及第的?」

  曹雪芹以前最怕人家問他這話。如說蕭閒慣了,視作官當差為苦事,不免有人譏笑他矯情;不過,從去年下半年開始,就容易回答了。

  「快要去考了。」

  一聽這話,仲四大為興奮,急急問道:「甚麼時候?」

  「自然是明年。明年庚午,大比之年。」仲碩甫轉臉問曹雪芹:「不過,芹二舅,你今年得進學吧?」

  「甚麼叫『進學』?」仲四插嘴問說。

  「進學就是中秀才。」仲碩甫答說:「中了秀才方能去考舉人。」

  「進學這一關我就不過了。」曹雪芹說道:「我打算捐一個監生,直接下場。」

  「是,是!」仲碩甫深深點頭,「不過花幾兩銀子,省事多了。」

  「捐監生」一事,仲四倒知道,他的朋友之中,就很有人花錢捐個監生,算是衣冠中人,以便在應酬場合得與縉紳先生平起平坐;當下吩咐仲碩甫:「這件事你替你芹二舅去跑跑腿。」

  「是。」仲碩甫說:「請芹二舅幾時寫個三代履歷給我。」

  「好,好!」曹雪芹隨口答應著。

  ***

  第二天下午,曹雪芹回京,進了城直接去看錦兒;因為曹震在家,就不便多說甚麼。

  問起通州之行,曹雪芹說是原要去給本家拜年,順便去看了仲四。

  「還見了他家的老二仲碩甫;正好請他的上司吃飯,我還做了一回陪客。」曹雪芹看一看錦兒又說:「晚上又留我喝酒,開了一罈比我年紀還大的花雕,喝得很痛快,談得也很痛快。」

  這「痛快」二字,是暗示已經談妥了;錦兒卻有些不大放心:「你們不是說的醉話吧?」她問。

  「醉是醉了,不過不是醉話。」

  「你自己怎麼會知道?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曹雪芹說:「沒有喝痛快以前,就談得很痛快了。」

  錦兒放心了,曹震卻問:「你們談些甚麼?」

  「談我赴考的事。」曹雪芹說:「震二哥,捐監生的事,你不必勞神了,有仲碩甫替我去辦。」

  「仲四跟你談了他捐官的事沒有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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