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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二


  他很奇怪,早就談妥了的事,秋澄何以又重提一遍。當然這也不必去查問,他只是將原來的意見,重新再說一次。

  不過,在曹震卻還是初聞,「我知道了。那裡的房子好找;我托人找它兩三處等你跟秋澄去挑。」他略停一下,問到曹雪芹那個姓楊的朋友的來歷。

  「此人名叫楊潮觀——」

  這楊潮觀字宏度,號笠湖,江蘇無錫生,幼年有神童之稱。鄂爾泰在雍正初當江蘇藩司時,曾有一次盛舉,召集江寧以西、江蘇巡撫所管轄的七府士子,在蘇州會課,楊潮觀只得十四歲,而所作的詩,為鄂爾泰拔置前列,一時傳為佳話。

  乾隆元年丙辰恩科,楊潮觀中了舉人,但會試卻連番不利;那時開實錄館修雍正實錄,鄂爾泰充任總裁,便為楊潮觀補了一個名字。雍正實錄告成,保舉勞績,楊潮觀以知縣任用,但他志在兩榜出身,請鄂爾泰將他改為內閣中書,仍在實錄館當差,一直至今。

  「楊笠湖比我大不了幾歲,我們很談得來。他喜歡詞曲,題材是借他人杯酒,澆自己塊壘,亦就是借古喻今;所寫的雜劇,亦真亦假,不論置諸案頭來讀,陳諸筵前來演,無不妙到顛毫!」

  「這是你讀書人的看法。」曹震說道:「既然是演給太后看,曲文總要像白香山的詩那樣才好。」

  「當然要雅俗共賞才好。」曹雪芹說:「這會兒咱們也無法細談,等大後天跟楊笠湖見了面就知道了。」

  「好!」曹震沉吟了一會說:「如今是一寸光陰一寸金,咱們得一天做兩天的事,我明兒一早去看仲四,順便托人去找房子;中午咱們見個面接接頭。」

  「是了。我在家聽信兒。」

  * * *

  第二天中午,曹雪芹剛坐在飯桌,曹震派人來請曹雪芹,到眾春園去喝酒,說在座的還有仲四。

  曹雪芹欣然投箸,套上一件「臥龍袋」,出門赴約。眾春園在宣武門內象房橋,與噶禮兒胡同相距不遠,安步當車,很快地就到了。

  這眾春園開設在明末,是一家百年老店的館子,康熙初年詔舉「博學鴻詞」,海內名士,以此為聚會之地,文采風流,照耀一時;但眼前,只是一家極普通的飯館;規模不大,一踏進去,便能發現曹震與仲四。

  「仲四哥,」曹雪芹很親熱地問訊,「年過完了,又該忙了吧?」

  「託福,託福。」仲四答說:「我的買賣已經交出去了,如今是忙我自己的事。請坐,請坐。你喝甚麼酒?」

  「隨便。」曹雪芹坐了下來,一看四方桌子,四副杯筷,便即問說:「還有那位?」

  「板井胡同的祝老七。待會兒才會來;咱們不必等他,先吃吧!」仲四抬一抬手,將跑堂喚了來,關照「上菜」。

  「祝家的市房很多,我特為請了他來,問問有甚麼合適的房子沒有?」仲四又說:「祝老七我多年的好朋友;芹二爺愛怎麼樣的格局,儘管跟他說好了。」

  「我怎麼能亂出主意?」曹雪芹看著曹震笑道:「仲四哥置產,怎麼要問我?這不弄擰了嗎?」

  「無所謂,反正秋澄是托了你的。」

  「這還差不多。」曹雪芹又說:「不過,最後還是得等她來看中意了才算。」

  「怎麼樣都可以。」仲四舉杯道聲:「請!」

  三個人一起興幹了一鐘花雕,曹雪芹一面執壺斟酒;一面問道:「祝家這兩年又發了大財了吧?」

  原來崇文門外板井胡同祝家,自前明以來便經營米業,號稱「米祝」,殷實非凡;凡遇大征伐,轉輸前方的軍食,都歸他家承辦。道幾年金川用兵,自然又做了幾年的好買賣,所以曹雪芹有此一問。

  「是啊!不過,他家額外的開銷也不輕。」

  是何額外開銷?主人不言,客人亦不必問,供應軍食,兵部、戶部當然要打點;此外工部、內務府都有關連,一個照應不到,貽誤軍需,非同小可。

  席間閒談,由米祝談到真正殷實富厚之家,那就只聽仲四一個人的話了。四十年保鏢生涯,走南闖北,十八行省,沒有一省他不曾到過;通都大邑,亦只是未到過成都,所見所聞,足資談助。不過,仲四為人謹慎矜持,最講究守分,過去總自覺跟曹家隔了一層,所以飲宴場合不肯高談闊論;如今將成至親,又知道曹雪芹素性好奇,最愛聽佚聞異事,這心理上的一層隔閡一打破,就變得很健談了。

  「要說天下殷實的人家,莫如山西。」仲四說道:「有一家複姓尉遲,唐朝尉遲敬德的後人,他家的銀子,回爐鎔成大方磚,隨便擱在牆腳下;不怕偷?不怕搶!因為搬不動。」

  「這我也聽說過。」曹雪芹說:「那些銀塊四個人都抬不動,所以有個名稱,叫做『氣死賊』。」

  「尉遲家不知道怎麼發的財。還有一家姓亢,發的是橫財,撿了李自成的財寶。據說,當年攝政王多爾袞入關,李自成匆匆忙忙沿大路望西南走,由望都、正定出娘子關入山西;後面的追兵追得緊,行李太重,走不快,李自成下令『丟包』,一則騾馬大車輕了,自然就走得快了;再則追兵貪圖撿東西,當然就走得慢了——」

  「慢點,仲四哥,」曹雪芹打斷他的話問:「李自成沿路『丟包』,讓官軍撿走了;山西姓亢的又那裡去發橫財呢?」

  「我的話,還沒有完。丟給官兵,都是零碎東西;等出了娘子關,經太行山,山路偪仄,非大丟特丟不可了。據說是丟在一處山窪子裡,姓亢的是得的這一份橫財。」

  「是這樣!」曹雪芹說:「亢家經營票號起家,原來他的本錢是李自成的。」

  「也不光是經營票號,也開當鋪。那年我走鏢路過山西平遙,聽人談了一段掌故,很有意思。」仲四喝一口酒,從從容容地說道:「大家都知道,天下的典鋪,都是徽州人開的;不拘誰出本錢,都得請徽州人來當典奉。有一年,一個姓汪的朝奉,不識行情,到亢家附近去開了一家當鋪,第一天就有人來當一尊金羅漢,一千兩;第二天照樣又是一尊,如是者一連兩個多月,這家當鋪的『架本』只得十萬銀子,轉眼之間,就要完了。姓汪的大起恐慌,問來當的人:『你這金羅漢還有沒有?』芹二爺,你知道他怎麼回答?」

  曹雪芹心想,羅漢號稱五百,自然還多得很。但聽人談秘,最忌揭穿了謎底,因而答一句:「不知道。」

  「五百!」仲四摣開五指,將手一伸,「當了八十尊,還有四百二。汪朝奉這才知道,是故意來跟他為難的,再一打聽,才知道是亢家的東西。趕緊貼出紅字條去,即日歇業,請當主來取贖。不過,也沒有虧本,亢家根本不必來當的,當了只是白貼利息。」

  「他家白貼利息,也就是讓汪朝奉沾點光,不白來一趟。有錢人做事,非得這麼忠厚,才能長久。」曹震看著曹雪芹說,「你總要記住這一點。」

  曹雪芹沒有理他的話;他有一個極大的疑團,要問仲四:「亢家富名在外,莫非汪朝奉荒唐到如此,不打聽打聽?」

  「芹二爺這話問得細。不過,我倒要請問,京裡有多少人知道『米祝』的底細?」

  「嗯,嗯,亢家是深藏不露。」

  「一點不錯。要知道藏龍臥虎之地,龍要藏,虎要臥,才能久。」仲四又說:「京城裡經商致富的人家,像查家、盛家,常常出事,尤其是都老爺,最愛找他們的麻煩;而何以『米祝』從不鬧新聞?就是在這藏字上頭得的力。」

  「仲四哥這話很有味道。」曹雪芹不斷點頭,但不免仍有疑問:「查家、盛家的人,常掛彈章,是因為他們好結交士大夫的緣故。祝家作這麼大的買賣,供應軍食又得跟公家打交道,他們不結交士大夫行嗎?」

  「行!」

  「怎麼行?」

  「不結交大官,不會結交部裡的書辦嗎?」

  就這時聽得一片「七爺,八爺」的聲音,曹雪芹轉眼向外,只見眾春園的掌櫃,夥計所招呼的「七爺」,約莫四十開外年紀,身穿灰布棉袍,上套一件青布臥龍袋,頭上一頂小帽,亦是青布所制,驟看服飾,真是土氣十足;但到走近了,才看出藏在手掌中的大拇指,上戴一個玻璃翠的班指,少說也值三千銀子——不言可知,這就是祝老七了。

  祝老七非常本分,在仲四引見時,一定要向曹家兄弟請安,曹震連連遜謝;曹雪芹則照樣還禮,亂過一陣,坐定下來;仲四讓祝老七點菜,他要了個「炸肫」。點這個菜,表示不能久坐;因為炸肫最快不過,要不了幾句話的工夫,就能上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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