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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四


  「怎麼不行?」曹雪芹說:「妹妹稱為『女弟』,不也是弟嗎?」

  其時錦兒已經能懂了,「你這輩子女身,莫非下輩子也是女身?」她說:「下輩子當然是男身了。」

  眾議一致,秋澄當然不會有意見;曹雪芹端詳了好一會:「這要長方形,用鐵線篆才好看。不過畫起來很費事,線如畫得不直,就不是鐵線了。」

  「好!」錦兒說道:「咱們別攪他;那面坐吧。」

  「不如到我那裡去。」杏香說道:「我有好些繡的東西,請兩位替我挑一挑花樣。」

  於是相偕到了杏香的臥室,等錦兒與秋澄喝茶時,她將特為借來的繡花圖樣捧了出來,像一函古書似地,裝潢得很講究,栗木夾板,上面有一張灑金箋簽條,寫的是:《顧繡圖譜 》。

  「顧繡圖譜!」秋澄驚喜地失聲而呼,「我可見過顧繡;那真是鬼斧神工。」

  聽她是如此興奮的神情,錦兒便不看圖譜,先聽她談顧繡。

  「你們知道不知道,老太太年紀輕的時候,大家管她叫『針神』;她就是學的顧繡。老太太跟我講過顧繡的來歷;據說——」

  據說明朝中葉,道州知州顧名儒,辭官回到家鄉上海,築園養老;園名露香,其中三樣名物:水蜜桃、槽蔬菜、刺繡。最後一樣,更是名聞遐邇,稱為「顧繡」。

  「顧」是指顧名儒之妾繆氏。相傳她的繡法得自大內,精髓所在是個「細」字。買來的上等絲線不能用,要小心擘開,比少女的髮絲還要細,繡花針當然也是特製的,否則不能細入毫芒。

  這還是人力可致的,但分色的精妙,便是繆氏的天才了,所繡的山水、人物、花鳥,看不出針腳,只是一幅氣韻生動、工細無匹的畫;因此,顧繡稱為「畫繡」,或者說「繡畫」,亦無不可。

  顧繡流傳的軼聞很多,最傾倒繆氏的絕技的,是近在松江的董其昌,說她所繡的《八駿圖》雖趙孟俯的畫筆,亦未必能勝過。又有一幅《美人停針圖》,圖中美人十余,窮態極妍,神情姿態,無一相同。揚州有個大鹽商一見不舍,用一副漢玉連環及一幅南唐周昉所畫的仕女交換而去。

  顧家婢妾眾多,在繆氏的教導之下,個個工於刺繡;幅幅售得高價,以致提起露香園,都只知道顧繡,不知道還有主人顧名儒在。因而顧名儒酒後常常發牢騷,自覺寄食於婢妾十指之間,是件極委屈的事。

  顧繡公開傳授,是明朝末年的事,顧名儒有個曾孫女,嫁後不久居孀,年方二十四歲,但有一子;顧氏撫孤守節,以傳授刺繡為生。她本人所作,比同時由露香園中傳出來的作品,更為高明;秋澄所見的一幅顧繡,便是她的傑作。

  「那是一個橫披,名叫《海上仙山圖》。長恨歌『忽聞海上有仙山,樓閣玲瓏五雲起』,光看這兩句詩,你們就知道工程多大了;我真沒法兒形容,反正目眩神迷就是了。」

  「那個繡件呢?」錦兒問道:「到那兒去了?」

  「那可得——」秋澄突然頓住;咽了口唾沫,真像把未完的話硬吞了下去似地。

  錦兒心知其中必有蹊蹺,而且不會是甚麼光采的事;有杏香在,她便不再追問,只看圖譜。

  圖譜裝成四大冊,分山水、人物、花卉、翎毛四大類,圖樣畫得很細,下方細注分色之法,頗為實用。

  「你要繡甚麼?」

  「我想繡兩幅被面、一對枕頭、一個帳額、一個鏡套。」

  「作甚麼用?」

  「自己用。」

  其實,錦兒也知道自己的話問得多餘;這些繡件當然是為秋澄預備的嫁妝,因而心照不宣地問了句:「來得及嗎?」

  「盡力趕就是。」

  這一問一答,意思非常明顯;因此,當錦兒要秋澄挑選時,她一口拒絕:「不是我的事,我不管。」

  語氣還很硬,錦兒覺得好笑,便即說道:「好吧,你不管,我跟杏香來管。」

  於是逐幅看去,細細評議,挑的自然都是吉利的圖樣;最費斟酌的是那幅帳額,因為被面、鏡套,白天不用,好歹無人得見,帳額卻是終年懸在那裡的。

  正在商議不決時,曹雪芹來了,錦兒先不談他的畫,問他帳額圖樣的意見。

  這些繡件作何用處,他是早就知道的;略看一看,便即說道:「這幅『天半朱霞』圖好!」

  「我也覺得這幅好。」杏香說道,「喜氣洋洋。」

  「不但喜氣,還有——」

  「請你別往下說了!」杏香攔住他說:「不光是你一個人聰明!」

  因為一說破扣著一個「霞」字,秋澄一定坐不住;談得好好的少了一個人,豈不掃興?曹雪芹領會得此意,便不再多說;只將他的畫展了開來。

  於是話題由顧繡圖譜轉到白門秋色;錦兒非常喜歡這幅畫,「難怪太太老說雪芹,改不掉的名士派,沒藥醫了!」她說:「弄這些東西,真會入迷;越看想得越多,想得多了趣味就來了。」

  「可了不得了!」秋澄笑道:「咱們家已經有了一位名士,再來一位女名士,那就不用穿衣吃飯了,整天無事忙吧!」

  「就算無事忙,也比整天東家長、西家短,專談人家的是非強得多。」

  「你聽聽!」秋澄向曹雪芹說:「簡直是老太太當年的口氣了。」

  「我怎麼能比得上她老人家見得廣,想得透,說出話來,一針見血。」

  「喔,」杏香對曹家在南京的日子,嚮往異常,如今聽她們談曹老太太,不由得就說:「咱們這位老太太一定是女中豪傑,我聽大家平時談起來,沒有一個不服她、不敬她的。」

  「你這『女中豪傑』四個字,形容得倒也恰當。」錦兒接口說道:「我常時在想,倘或老太太如今還健在,那有多好!」

  「是啊!我也在想,老太太如果在,對咱們家這樁喜事,不知道會多高興!」

  「這當然也是。」錦兒說道:「不過,我另有想法,老太太如果還在,我要請她勸勸四老爺,玩兒古董字畫,也該有個限度;更要請老太太,把我們那位二爺找了來訓一頓,幹嗎那麼樣爛賭!」

  「怎麼?」曹雪芹不免關心,「他越賭越厲害了?」

  「可不是!」

  「你怎麼不說說他?」秋澄問道:「震二爺不也蠻聽你的話的嗎?」

  「哼!」錦兒微微冷笑,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就這時聽得鐘打九下,杏香起身,要去伺候馬夫人歸寢;秋澄便問錦兒:「你怎麼樣?要回去該走了;不回去得替你預備。」

  「不必!」錦兒說道:「我睡你那兒。」

  「那就走吧!先到太太那裡聊一會兒。」

  等她們紛紛起身,曹雪芹亦蹶然而起,「我一個人在這兒幹甚麼?」他說:「我也去。」

  「對了!」錦兒說道:「順便把你的畫帶去給太太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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