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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二


  「你們不是在談辦喜事嗎?」曹雪芹說:「為趕了來,還摔了個斛鬥。」

  等曹雪芹將秋澄不願他來的情形,形容了一遍,大家都覺得好笑。可是,曹雪芹還是沒有趕上聽她們談這件有趣的事;因為馬夫人要歇午覺,而且窗外關心這樁喜事的人太多,有些話也不便深談。再有一個理由,便是杏香認為不該將秋澄一個人丟在夢陶軒,所以從馬夫人那裡辭了出來,去看秋澄。

  秋澄已經將稿子抄好了,正找了一張粉紅宣紙在裝封面;一見大家到來,平靜地問:「太太歇下了?」

  「是啊!」錦兒答說:「太太的瞌睡蟲把我們攆回來了。」

  「你仔細看看,」秋澄將裝釘好的壽序稿遞給曹雪芹,「看看有錯字沒有?一千兩銀子的潤筆,可不能有半點兒馬虎。」

  「對!」杏香說道:「咱們上那面坐吧,讓他靜下心來細看。」

  等她們一走,曹雪芹坐在他原來的位子上細心校閱,發現有個字是筆誤,便找一張紙預備裁一條下來「加簽」;隨手一翻,發現了一首詩,是秋澄的筆跡:「黃葉辭枝去,青山入夢遙;柳絲同白髮,明日兩飄蕭。」詩下注著題目:「偶成」。

  是剛才寫的嗎?曹雪芹在心裡問;吟哦了幾遍,認為不是剛才所寫,亦必是近作,因為起句「黃葉」是自況,「辭枝」便是出閣,這是近事,所以不可能是舊作。

  但「青山」又作何解?寫下來沒有帶走,是忘掉了呢?還是特意留給他看的。凡此在曹雪芹都是極感興味的事。

  於是他看完了稿子,將錯字在簽條上注明,夾入稿中;然後帶著秋澄的詩稿去找她。

  錦兒跟秋澄在他臥室對面那一間起坐之處喝茶閒話;曹雪芹進門向秋澄說道:「只有一個字筆誤,請你改一改。」

  秋澄接到手中,錦兒便並頭細看;看到第二頁說道:「抄得這麼整齊,拿筆改一個字,就像雪白的皮膚上有個疤,太可惜了。能不能不改?」

  「這個字關係出入很大,非改不可。」曹雪芹說:「反正是稿子,拿了去人家還是會有改動。」

  「人家改是人家的事,反正我交了出去;就像——」錦兒笑道:「就像嫁女兒一樣,上花轎的時候是完璧,一進洞房是另一回事。」

  這個譬仿明明是拿秋澄開玩笑;她臉雖微紅,佯作不聞,管自己低著頭只看那張簽條。

  就這時杏香送了兩籠蒸食來當點心,一見錦兒與曹雪芹相視發出詭秘︱笑,便即問道:「怎麼回事?甚麼事好笑?」

  「錯了一個字,錦兒姊——」

  「有了!」秋澄突然發話,聲音提高了,顯然是要打斷曹雪芹的話;「挖補一個字好了。」

  「不錯,不錯!」錦兒高興地說道:「我們怎麼就沒有想到這一著?」

  「那得到書房裡去。」杏香說道:「傢伙都在那兒。」

  「不必!你去一趟,把傢伙取來,順便帶一張紙。」

  所謂「傢伙」便是挖補用的象牙小刀等物;錦兒看著曹雪芹細心將錯字刮去,另外補上一小塊紙,壓緊磨平;然後由秋澄調好了墨色,在原處改寫一個字,遽然一看,天衣無縫。

  「這是個好兆頭。」錦兒說道:「殿試卷子才要挖補。雪芹,明年鄉試,後年會試,你一定都中,接下來殿試。」

  曹雪芹笑笑不作聲,只將稿子交了過去說:「我可交卷了!你收好。」

  「好!費心、費心。潤筆三日之內奉上。」

  「不忙!」曹雪芹說:「我跟太太回過了,我只要二百兩銀子買畫;等我看好了,把畫送到你那裡,你再給錢。其餘的,一時大概也不用,存在你那兒好了。」

  「太太已經跟我說了。趕明兒個我先兌二百兩銀子送來。」錦兒又說:「古董鬼見錢眼開,你拿現銀買現貨,可以殺他的價。」

  「錦兒姊可是越來越精明了。」曹雪芹將那張詩稿拿了出來,「大姊,這是你——」

  一語未完,秋澄省悟,一把將詩稿奪了過去說:「瞎寫的。」

  「寫的甚麼?」錦兒將手一伸,「我看看。」

  秋澄無奈,將詩稿交了出去;曹雪芹便說:「我想僭易一字,『黃葉』之黃,改為紅字,如何?」

  「不通!」秋澄答說:「從沒有聽說紅葉會掉的。照你所說,『掃紅』不是掃落花,是掃落葉了。」

  「果然不通。」曹雪芹笑道:「我沒有想到紅葉不落。」

  「我也覺得黃字不好。」錦兒插嘴,「不過說不上來,為甚麼不好。反正這個字要改。」

  「不如改桐葉。」曹雪芹又問:「『青山』何指?」

  「不就是『蔣山青』嗎?」

  「啊,啊!原來你是想到南京了!怪不得說『入夢遙』。然則『柳絲』自然是『白門柳』了。」

  「當然。」

  「你們這一談,我也懂了。」錦兒說道:「你必是出閣之前,想念老太太,連帶想到咱們在南京老家的日子。不過怎麼說『明日』呢?又不是伍子胥過昭關,那裡一夜工夫就白了頭髮。」

  「錦兒姊,你別把字眼看死了,『明日』是指將來;不是真的隔了一夜。」

  「那還差不多。」

  秋澄倒是想說,這「明日」無非轉眼之間之意。想一想,如此解釋,未免過於蕭瑟,掃了大家的興致,所以把話又咽了回去。

  「雪芹,」錦兒忽發奇想,「你能不能把秋澄的這首詩畫成畫?」

  「那怎麼行?」杏香脫口說道:「莫非畫個白頭發的老婆子?從沒有那樣的畫。」

  「其實也無所謂。」秋澄很坦然地說:「人總是要老的。」

  「可是畫出來好看不好看呢?」

  「那就得看畫的人的本事了。」錦兒接著杏香的話說。

  她的話大有考一考人的意味;曹雪芹不免躍躍欲試,一轉念間浮起一個新的念頭,不暇思索地答說:「好!我畫。反正畫詩意,你們不必問我怎麼畫。」

  「那當然。」錦兒慫恿著說:「你快畫出來看。」

  「我回頭就動手,不過有句話先要說明白,甚麼人也不能來看,讓我一個人關起房門來畫。」

  「我呢?」杏香問說:「我真想看看你怎麼能在畫上畫一個白頭發的老太太?」

  「對不起,你也不能例外。」曹雪芹說:「你替我把畫桌弄清楚,沏一壺好茶,你就陪錦兒姊上太太那兒去玩;到吃晚飯的時候,畫就有了。」

  杏香照他的話做,都弄妥當了,邀錦兒、秋澄一起上馬夫人那裡;臨行時還關照丫頭:「把院子的門關上,別教人去打擾芹二爺。」

  話雖如此,卻不放心,一遍一遍親自去探望;隔門相語,曹雪芹只答她一句:「你放心!你們一定會覺得有趣。」

  這天的晚飯,預定開在馬夫人堂屋裡;馬夫人已經吃完了,大家還在等,看看起更了,馬夫人便說:「他大概畫不出來了!你們先吃吧。」

  「不!」錦兒堅持著:「要等。」

  「你們越是這樣,他越心急,倒不如你吃完了回家;他的心一寬,也許就畫出來了。」

  錦兒想一想說:「太太說得也是。我們就吃吧!」

  剛剛坐定,只聽外面在報:「芹二爺來了。」

  聽得這一說,杏香便迎到門口,揭起門簾說道:「慢慢兒畫吧!先吃飯。」

  「畫好了。」曹雪芹一面進門一面說。

  這時秋澄也站了起來,「一直在等你,是太太吩咐,別催你,讓我們先吃。」她問:「畫好了就喝酒吧;喝甚麼酒?」

  「錦兒姊喝的甚麼?」

  「我喝的是玫瑰露,香倒很香,太甜了一點兒。」

  「兌點兒白乾就不甜了。」曹雪芹坐下來說:「我也喝玫瑰露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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